飄天文學 > 大榆樹下 >第六八五章 鬱悶
    九月二十六號的這天早晨,天陰沉沉的,風也緊俏。秋天的意蘊毫不容情地渲泄下來。這樣的天氣似是爲襯托李祥君的心情的,好讓他不盡的思索中不斷地讓悵惘、悽迷、憂慮融進來。陳思靜早走了,和陳啓軍他們坐車到城裏,再轉到城北的大立鄉觀摩校園建設,也要聽課,聽取先進的教學經驗。李祥君激憤的目光裏有一種讓人生畏的東西,那是對報復、折磨、摧殘的強烈渴望。真的不可理喻,蠻橫霸道,不講情面,自以爲是高貴的人上人,從來都頤指氣使趾氣揚!陳思靜——你個混蛋!早晨的一幕又呈現在他的眼前——

    “祥君,土豆皮還沒有打好呢?”陳思靜疊好了被子問道。

    李祥君把土豆撓摜到地上,有些惱火:“自己今天有事不早些起來!”

    他的臉色有點難看。陳思靜麻利地把打好的土豆撿起來放進盆裏,嘩地倒了一舀子水,再把土豆轉了幾個圈,然後撈起放到案板上切了。李祥君把鍋裏添了水,用刷子細細地刷。他的這一舉動讓陳思靜感到不耐煩,大聲道:

    “磨咕,就不能煞脫的?”

    她搶過刷子,在鍋裏轉了幾圈,水在鍋裏打着旋兒,划着一層層好看的弧圈。李祥君被她粗暴的言行徹底地激怒了,他不再忍氣吞聲,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忽然從心底躥上來,他一甩手,哼了一聲道:

    “你不會早起?發的是哪門子神經?”

    陳思靜不習慣李祥君的“惡語相加”,雖然這不是惡語相加。

    “早起?你不是佔着鍋呢嗎?”陳思靜反駁道。

    李祥君瞪着陳思靜道:“那你不會用氣兒?非得使大鍋?一根筋!”

    陳思靜盯着李祥君,重重地問道:“你哪來那麼多話?”

    李祥君辯道:“我話多嗎?不過才三句,每次你責怪我時都像是機關槍一樣,我不還一樣受着。那,現在,你忍受不了?”

    李祥君沒有一步的退讓。這種少見的態度讓陳思靜閉口不言,在緘默中兩個人在心理上對峙着。陳思靜將油倒進鍋裏,油滋啦啦地響了一會兒,邊緣上起了煙。熬豆漿的煤火還沒有滅,剛纔李祥君又添了點玉米芯,此刻火已很旺了。

    沉默不語時是最難熬的,此刻的李祥君堅決不開口講第一句話。陳思靜的沉默裏有輕蔑的成份,在她的心裏李祥君是個豆腐匠,養豬的農民;他的上身永遠有豆腐味下身則永遠有讓她討厭的豬的氣味。這種讓陳思靜訝異的想法由來已久,她已經感到自己的情感正一點一點地從李祥君的身上游離開來,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牽引她,讓她在不知不覺的狀態下一步一步地疏遠李祥君,在心靈上和肉體上。微妙的每日都在延續卻毫無察覺的變化在心裏逐漸聚積,終於在有一天她對李祥君說:

    “你怎麼這麼‘膈應’人!”

    那時,李祥君還在啃着一穗玉米,他的香甜的“吧嘰”聲在陳思靜聽來那麼的沒有素養那麼的俗不可耐。李祥君一怔,隨即閉緊了雙脣,他的眼裏流露出困惑不滿還有些鄙視,這讓陳思靜心頭一顫,旋放緩了語氣道:

    “祥君,你看你喫東西時吧嘰嘴多不文明,儘可量輕點吧嘰,像別人那樣,行嗎?”

    陳思靜說的別人好像有所指,但她沒說出來。李祥君撇撇嘴說:

    “我不會,從打我會喫東西時我就這樣,我不會閉着嘴喫東西,那太累。要那樣,是喫飯呢還是做體操?你要‘膈應’就‘融應’,隨你。”

    陳思靜覺察出自己的語氣過於苛刻,但從李祥君的話裏她分明聽出了他牴觸的情緒,所以她沒有退讓一步,繼續說道:

    “我就‘融應’你,咋的?挺大個人說你不好的地方還不愛聽!”

    李祥君嚯地從小板凳上站起,瞪視着她說:“你煩我?你煩我就一定喜歡別人。”

    陳思靜忽地漲紅了臉道:“我煩你了,可我也沒有喜歡過別人。你別往自己頭上扣屎盔子!”

    她的神情激動起來,嚴肅而又莊重。

    李祥君扭轉頭,不看陳思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你不是煩我嗎?我是農民,養豬種地的農民,比不得有知識有文化的腦力勞動者,只需動動嘴動動腦子,渾身上下乾乾淨淨的一天到晚溜光水滑,還有情趣還幽默。”

    他把幽默兩字說得很重,還拖了顫顫的尾音,像歌唱一樣。陳思靜控制不住自己,大罵李祥君胡說八道,這樣怎麼還能算是一個男人?鼠肚雞腸,心窄得只能容得下自己。

    後來的情形是:李祥君服了軟,如以往一樣做了深刻的檢討深刻的自我剖析從靈魂深處查找過錯。李祥君做慣了道謙和反省,能把自己身上細小的錯誤發揚光大,而最終將自我淹沒,得到的是陳思靜疾風似的指評和陽光一樣的寬大,最後是陳思靜一個燦爛的飽含各種深意的笑容。

    李祥君將自己的情緒囿於舊事之中,竟忘了眼前的事。他這樣沉緬浸淫在舊事的種種不安種種憂慮種種傷感之時,以至於自己彷彿又陷身於舊時的場景中。

    “你要幹什麼?”陳思靜在幽靜的夜晚微閉了雙眼,“我困了,讓我睡行不?”

    九月上旬的晚上清爽甜潤,蟋蟀在鳴叫,不知疲累。李祥君被生機勃勃的躁動的情緒控制着,試探着挨近陳思靜。陳思靜變了色道:

    “哪來那麼大的癮?三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剛結婚!”

    李祥君的試探的手縮了回去,又停了一會,整個人也挪回到自己的鋪位上。他看不清陳思靜的臉,但從她的語態中能感受到她對他的厭煩。三十多歲的人了,可真的不該像剛結婚時那樣啦!他責罵自己沒有出息。李祥君極力去澆滅自己身體內的原始的慾望,讓自己不再有對異姓親近的想念。他的心裏生出一股哀涼,慢慢地籠罩了全身。這悲哀也漸漸地彌散在暗夜中。陳思靜轉過身來,忽然很和藹地問李祥君道:

    “來吧。生氣了?”

    李祥君心裏的悲哀並沒有因爲陳思靜的柔和的語氣而消減掉,他沒有動。他說:“你困了,你睡吧,我不打擾你。”

    陳思靜伸出手,來拉李祥君。一面是體內的焦灼和躁動,一面是心裏的負氣和自憐,李祥君沒有動,這是矛盾的結合。

    李祥君最終還是在陳思靜的引導下做了以往做過的事情,他想剛纔的那一幕那麼荒誕那麼無聊,而自己又是那麼可憐那麼可惡,彷彿是一個乞丐,在求得別人的施捨,同時又要別人照顧自己的尊嚴。陳思靜睡去了,發出軌微的鼻息。李祥君也睡去了,他沉入到似醒非醒的夢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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