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榆樹下 >第七二三章 爲她唱大鼓
    天上有幾片雲遮住了陽光,之後,又是烈日當頭。

    突突突的,一輛帶着三鏵犁的四輪車行到地頭後,趙庭祿連忙站問道:“守義,肥夠不夠啊?”

    趙守義從車上跳下來,說:“老叔,肥剩的不多。你拿化肥袋子在底下接着,我在上邊扒拉。”

    將肥收進袋子後,趙庭祿直起腰望着天說:“這天真熱,曬得人直冒油。守義,你下午晚點下地,別急三火四的。”

    趙守義答應着,又跳上車說:“老叔,你坐車翅上,把袋子塞到斗子裏,我拉你回家。”

    趙庭祿將化肥袋子塞進肥斗子裏後,並沒有坐上去,而是說:“你自己走吧,我溜達着回去,順便到園田地那看看有沒有倒的。”

    趙庭祿這樣說,趙守義便不再堅持,開着他的四輪車走了。

    沒膝的玉米如綠色的海洋,向四面八方鋪陳,夏日的熱烈由每一個葉片散發出來,匯聚着再變成天上的雲朵。

    守義這孩子隨他媽,忠厚老實得有點木訥,就知道悶悶地幹活,不會投機取巧。他也有點兒二哥的體性,會過日子仔細不亂花錢。趙庭祿想到這時,忽然嘆了口氣,唉!

    趙守義這個被趙庭富視若珍寶的小夥子在幾年前苦追着秦家的被稱爲老美子的秦秀茹。以一般人看來,秦秀茹也喜歡趙守義,有這麼一個故事頗能說明問題——

    那年《天龍八部》正熱播,對愛情生活充滿嚮往的趙守義和秦秀茹便每天追劇。趙守義家沒有電視,趙庭富不肯買,他說那是閒家用的玩意。秦秀茹家有電視,是十四寸的BJ牌黑白電視。不過,秦秀茹說看自家電視不如看王大鬼頭家十七寸的彩色電視敞亮。於是每晚他們都聚在王大鬼頭家,沒演電視劇前,聽人們扯閒片兒,演電視劇時,他們聚精會神投入到跌宕起伏的情節中。有一天,秦秀茹隔着孫小九坐在炕沿上正右手抓着守義的左手看着電視,突然間守義抽手而去,他上廁所了。過了一會兒,趙守義回來,只片刻間秦秀茹又將右手抓上去,半拄在炕上。他不知道趙守義此時正用右手撓耳根子,然後規規矩矩的看電視。秦秀茹沒有細分辨,她本以爲孫小九拄在炕上的手是趙守義的。

    這事被孫小九當做美談講了好多天。有個心直口快的小媳婦兒問他:“那你就把手拿開不就得了嘛。”

    孫小九笑嘻嘻地答道:“那一拿開,秦秀茹不就覺景了嗎?”

    小媳婦說:“還是你願意讓我摸,那多得勁兒啊。”

    秦明禮明白女兒的心思,雖然他不同意他們相處,卻也未極盡阻攔,只是說你爹我當過公社的磚廠採買員,走南闖北的,啥世面沒見過啥事沒經過?姑娘呀,現如今老實厚道就是缺心眼,老實能當飯喫啊?厚道能當錢花呀?老話說了,肩膀頭有力氣養一口,心有勁兒養千人。你要非跟他我也不管,日後喫苦受累,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這樣的話說多了,秦秀茹難免心裏犯了嘀咕,又聽得種種風言,什麼趙庭富小摳了,什麼王春華死眉咔哧眼等等等等,而且還有實例佐證,久而久之,秦秀茹便少了那份熱情,加之趙守義又缺乏主動進取的精神與勇氣,終於在秦秀茹二十一歲那年與鄰村的一個劉姓青年定了婚約。秦秀茹與趙守義的戀情並不是戛然止住,而是漸漸疏遠。雖然秦秀茹並未明確告訴趙守義他們沒有未來,但趙守業已感覺到了。當秦秀茹訂婚的消息傳到趙守義的耳朵裏時,他破天荒地到趙庭祿那兒買了盒煙抽起來,自此以後便煙不離手。

    趙守義的世界是什麼顏色的呢?他沒有說。他的迷茫而略顯憂鬱的眼神在青煙的繚繞中如雨霧中的一叢馬蘭草一樣。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兩三年,在這兩三年中,趙守義不相親甚至不接受胖姑娘李曉丫頭的投懷送抱。直到秦秀茹有一天來趙庭富家爲趙守義做媒欲將她的兩姨妹兒介紹給他時,趙守義才露出一點點笑容。

    秦秀茹在給自己的兩姨妹妹王豔波介紹趙守義時,說了很多他的優點,這其中主要的是老實厚道,勤勞肯幹會過日子。這正是一件弔詭的事,當初這些優點在秦明禮看來都是缺點,而且她也部分認同。現在她把這個當做一個可以稱道的品質極力陳說給妹妹,想必她從這兩年的婚姻生活中悟到了什麼。

    已經二十三歲的趙守義按習俗草草相看後沒有相處更沒有相互瞭解便訂了婚,然後又結了婚。這很讓秦秀茹傷感,以爲趙守義是在義氣用事或是以這種姿態跟她示威。

    王豔波個子高挑,相貌也不錯,只是婚後二年腹中一點動靜也沒有。好不容易懷有身孕的王豔波自然受到了趙庭富一家人的傾心呵護,就連張淑芬也時不時的過來看看。

    王豔波生了一個女孩。出滿月那天,王豔波說憋了這麼些天,該好好樂呵樂呵,就喝了一點酒。酒後給孩子衝奶時,她猝然倒地,不一會兒工夫便一命歸西。

    現在,趙庭祿將這一幕幕往事映現在眼前,不僅僅是因爲受到了守義的觸動,還因爲他由此及彼感同身受。李玉潔的墳墓就在前面十幾米的地方,她和魏景中團聚了。趙庭祿答應過她,方便的時候來看看,爲她唱一曲大鼓。

    沒有人,一片寂靜,這便是最好的時機。

    在離荒道二十幾米的地方,李玉潔的墳墓靜靜地佇立着。墳上已長出了新鮮的草,有一株婆婆丁很調皮地生在墳頂上。

    爸呀,開開門吧,我媽來陪你了——下葬時魏彥峯兄妹們一定會這樣說。他們還會說什麼呢?他們會告訴李玉潔左躲釘右躲釘,他們會告訴李玉潔不要太仔細不能總捨不得花錢。趙庭祿在李玉潔下葬時沒有參加,但他能想象得出。

    從地頭向裏走,趙庭祿輕輕地到墳塋前,就像怕驚動裏面的人似的。

    趙庭祿站住了,眼望着前面。

    “景中,玉潔,我來看你們了。這一晃兒啊快到百日了,過些天彥峯他們就來看你們。玉潔,你那鞋我沒拿回家裏,怕張淑芬看見又跟我鬧。我讓梅賢替我收着,那孩子老實巴交嘴又嚴實,三孩子也不亂嘚卟,放那兒出不了事。我想讓梅春保管來着,她也讓我放心,可孫成文我信不過,不定哪天他調小臉子說出去,那不是壞你的名聲嗎?唉,你、你們一輩子受苦受窮,現在可別再那麼仔細了,逢年過節的別捨不得花錢,好好照顧自己,穿得好點自己看着也舒心。我老長時間不唱大鼓書了,可今天我給你唱一段——

    嘆君王萬種的淒涼,千般的寂寞,一心似醉兩淚雙傾。愁漠漠殘月曉星初領略,路迢迢涉水登山哪段徑。好容易盼到了行宮歇歇倦體,偏遇着冷雨悽風助慘情。劍閣中有懷不寐唐天子,聽窗兒外不住的叮咚作響聲。忙問道外面的聲音卻是何物耶?高力士奏林中的雨點和那檐下的金鈴。這君王一聞此語長嘆氣,說這正是斷腸人聽斷腸聲。似這般不作美的鈴聲不作美的雨,怎當我割不斷的相思割不斷的情。灑窗櫺點點敲人心欲碎,搖落木聲聲使我夢難成。噹啷啷,驚魂響自檐前起,冰涼涼,徹骨寒從被底生。孤燈兒照我人單影,雨夜兒同誰話五更。乍孤眠豈是孤眠眠未慣,慟泉下有個孤眠和我同。從古來巫山曾入襄王夢,我何以欲夢卿時夢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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