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大多數法國中產家庭的小孩一樣,在佩皮南中等學校時,霞飛一直是個文藝青年,醉心與文學與藝術。

    兩週前,巴黎皇家美術院的招生考試中,霞飛的繪畫《比利牛斯山的落日》被考官評論爲粗俗而沒有價值的塗鴉垃圾,並且被趕出了考場。

    還未開始,霞飛的美術夢便已經摺翅。

    但這一切並沒有讓他感到沮喪。

    霞飛用來排解心靈上的苦悶,正視情感上的困擾的方式,說起來或許有一些政治不正確。

    那就是,霞飛一直從一本著作裏面汲取精神能量。

    這不是什麼文學名著,也不是什麼古典史詩,而是一部加泰羅尼亞語版的《朕的奮鬥》。

    與蓋爾語(愛爾蘭及蘇格蘭語)的《朕的奮鬥》一樣,加泰羅尼亞語《朕的奮鬥》,大明都是積極推進的。

    只是就連朱富貴本人都沒有想到,一個不是加泰羅尼亞人的加泰羅尼亞語使用者,居然會得到了這麼一本書,並且看得津津有味。

    從這本書裏,霞飛了解到了大明皇帝朱富貴的戎馬一生,受益匪淺,感悟良多。

    不過霞飛主要是從人生歷程方面得到的感悟,而非是從軍事方面。

    四年前的普法之戰已經讓霞飛厭惡了戰爭。

    這與戰爭形式的升級分不開。

    四年前,普法戰爭到了最後的時刻,勇敢的柏柏爾人敢死隊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上官便決定,由沉默寡言,不太合羣的霞飛來擔任下一批反坦克刺雷輕騎兵。

    好在最終巴黎城頭搶先豎起了白旗,霞飛才撿回來了一條小命。

    從那一刻開始,霞飛發誓自己再也不要踏上戰場了。

    戰爭,政治,該死的,讓他們滾蛋吧!

    霞飛裹着風衣,快步離開了依然喧囂的小酒館。

    孚日廣場上,街頭政治家們站在木箱子上,舉着鐵皮喇叭。

    保皇黨與建制派隔着人流互噴着優美的法國話。

    抗議英國人暴行的對於與抗議德國人暴行的隊伍並排行進。

    但這些都與霞飛無關。

    他站在廣場東南角的一棟大房子前,掏出鏡子,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儀容。

    接着,他敲響了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

    “您好!”

    霞飛用自認爲最得體的語言、神情、動作,將一份信件第給了女子,並恭敬地問道,“您是維克多·雨果先生的孫女吧?是丹澤爾先生介紹我來這裏的,這是我的介紹信。”

    女人白了他一眼,沒有搭話,而是朝屋子裏喊道:“維克多,維克多,有一個不修邊幅、酗酒的年輕人找你!”

    霞飛大驚失色。

    自己來之前雖然喝了一小杯白蘭地,但那只是一小杯,是爲了壯膽的!

    他要拜訪的是法國乃至全世界最有名的大文豪維克多·雨果先生,肯定有些緊張。

    維克多先生在文學上的造詣,不是黃鶴那種三流暢銷小說家可以比擬的!

    想要步入文學的殿堂,維克多先生的讚賞和推薦至關重要。

    爲此,霞飛可是找了很多關係,走了很多門路,這才弄來了這麼一張推薦信,爲的就是有機會能將自己的作品請維克多先生過目。

    霞飛實在想不通,維克多先生的孫女爲什麼要這麼說自己。

    很快,他就明白了。

    因爲穿着睡衣緩步走來的維克多·雨果,右手很自然而然地摟住了那個足可以當他孫女的女人的腰上,然後揉捏了好幾下。

    很顯然,這個女人,或者說,這個叫做莎拉?伯恩哈特的妙齡少女,正是維克多·雨果的情人。

    實際上,忘年戀也算不上污點。

    如偉大的楊振寧先生,也迎娶了比自己小得多的翁帆女士爲妻。

    但這是他們是兩情相悅的,合法忠貞的感情。

    更有說法,翁帆女士溫柔賢惠,而且形象酷似楊老的髮妻。

    兩人長達十八年的愛情長跑,從時間跨度上也足以讓無數閃婚閃離的小青年汗顏。

    但維克多雨果可並非如此。

    維克多·雨果十七歲便與妻子相戀,二十歲結婚。

    然而,對婚姻忠誠一詞根本就不在雨果的字典裏面。

    他一生中的情人如過江之鯽,有模特、演員、服務員、家中的女傭等等,葷素不忌。

    他曾經對布爾迪說過:“講話使我費力;作一次講演等於做愛三次!”說完之後,又補充說,“甚至是四次。”

    他與風騷的女演員朱麗葉?德露埃共度春宵之後,將之稱爲“神聖的晚宴”。

    將金髮女郎奧妮?多奈稱作“怯生生的小鴿子”。

    他還曾經與親生兒子爭搶過情人。

    女戲子若斯菲娜?法維爾,上流貴婦羅歇?德?熱內特夫人,有惡習因偷竊判過刑的浪女人埃萊埃?高辛,放蕩女郎納塔麗?勒努,女演員西爾瓦尼?普勒茜,女詩人路易絲?高蘭,妓女埃斯泰?吉芒,富態的華龍男爵夫人連同她的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都成了他的尤物……

    哪怕如今他已是七十高齡了,維克多雨果的情人,有名有姓的至少還有四個……

    倒不是說,偉人生活不能放蕩。

    事實也是,放蕩不堪的私生活絲毫無損於維克多·雨果的文學地位。

    朱麗葉·德魯埃寫給雨果的一萬八千封情書至今保存在法國國家圖書館。

    他們的“愛情”故事被人們津津樂道,被稱爲浪漫。

    而楊老忠貞的愛情,卻被無數妖魔鬼怪在網絡上冷嘲熱諷。

    楊老若是一個法國人,或者是任何一張白皮,話鋒必然會截然不同。

    這不得不說,是一件極其悲哀的事情。

    作爲一個法國人,霞飛也很快接受了莎拉?伯恩哈特是維克多·雨果情人,而不是孫女的設定,連忙恭維幾句,試圖緩解尷尬。

    但很可惜,這個比利牛斯來的酒廠小子的笨嘴拙舌,根本於事無補。

    維克多·雨果倒是沒有多說什麼。

    每年懷揣着夢想,想要從自己這裏得到隻言片語的讚賞的小夥子不知凡幾。

    如果每一個人都認真對待,他哪裏還有時間去獵豔呢?

    簡單聊了幾句,確定對方沒有什麼大背景之後,雨果便開門見山道:“小夥子,把你的作品拿出來吧,我只會讀幾個篇章,所以你必須挑選自己最中意的作品!巴黎麪包價格很貴,想要居住下來可不容易。”

    “好的,雨果先生!”

    霞飛連忙從懷中取出了一本菲薄的手工裝訂書籍。

    他非常有信心,相信自己的文學之夢即將起航。

    這也是他爲什麼之前在美術院落榜卻依然信心滿滿的另外一個原因。

    他的文學水平比繪畫水平更加出色。

    霞飛的這本短篇小說叫做《埃及的暴君》。

    雖說霞飛已經決定遠離政治和戰爭,實現自己的文藝之夢了。

    但毫無疑問,最快獲得別人讚賞的方式,就是投其所好。

    霞飛之所以這麼有信心,就是因爲他自認爲詳盡的調查過,維克多雨果是一個堅定的反拿破崙主義者和反對帝制的自由派。

    所以他專門寫了一本怒斥拿破崙暴行的書,並且在書裏面半真半假,略帶藝術加工地編排了拿破崙在埃及尋歡獵豔,玩弄女人,結果約瑟芬皇后在巴黎給他戴了更大的綠帽子的故事。

    在小說的最後,他還別出心裁地畫龍點睛,用從《朕的奮鬥》之中學來的東方諺語,“***女,人必淫之”,“善惡到頭終有報”來作爲結尾語,拔高了全文的主題。

    簡單來說,這就有點像是一本西方版的清水《金瓶梅》。

    ·

    十五分鐘後。

    “給老夫滾出去!”

    “立刻、馬上,給我滾!”

    霞飛被維克多的僕人們如同垃圾一樣丟出了大門,那本被撕爛的書也被丟了出來,砸在了他的頭上。

    他根本不清楚情況。

    他不僅僅不知道,他的小說每一節每一句都如刀子般插在了維老爺的肺管子上。

    他更不知道,維老爺雖然幾十年前怒罵拿破崙是帶來鮮血的暴君,但隨着如今懷念帝制的思潮涌起,維克多·雨果早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拿帝粉了!

    你寫這樣的小說,不轟你轟誰?

    “該死的酒鬼,也想學上流社會的老爺搞文學藝術?啊呸,鄉巴佬,看你的《黃鶴全集》去吧!”

    維府管家在霞飛屁股上踹了一腳,然後轉身砰地關上了大門。

    他關上的不僅僅是維府的大門,也是霞飛的文藝大門。

    霞飛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

    來往的行人投來鄙夷的目光,他卻無動於衷。

    不知道過了多久,霞飛動了。

    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跡,彎腰將小說的紙頁蒐集起來,塞進懷中。

    他低着頭,無視了行人們的議論,朝遠處走去。

    那個方向,是法蘭西陸軍楓丹白露軍事工程學校的方向。

    霞飛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醉心於文學藝術的霞飛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野心家約瑟夫·雅克·塞澤爾·霞飛。

    他回望了一眼高大氣派的雨果豪宅,輕聲說了一句:“祝你足夠長壽,維克多·雨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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