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代的“民”是普遍不識字的,那麼一項政令說是對民有利,改善了民生,爲民做主等等,究竟是誰得了利?是那些真正每日耕作的百姓,還是寫奏疏公文的所謂精英階層?
顧青是從一個貧瘠的山村出來的少年,他比誰都清楚“民”的艱難,也比誰都清楚官員所說的“民意”究竟是地方官員自己的訴求,還是真正的爲民做主。
大唐國都外,短短數月匯聚近十萬無家可歸的難民,這本身就是當官的恥辱。
好笑的是,長安城上到天子,下到官員,沒人覺得這是恥辱,這不過是陌生人的不幸。他們沉醉在瓊漿歌舞裏,將難民們的不幸當作了談資,連李亨都放棄了賑濟。
真正爲這些難民奔走籌糧的人,只有顧青。
凡付出必有回報。
今日顧青大婚,跪拜在路旁恭敬地獻上微薄寒酸的禮物,一無所有的難民所有能拿出來的東西都作爲賀禮送給了顧青。
經歷了誤解,唾罵,千夫所指,今日顧青終於得到了他應有的回報。
一支破舊的鐵簪,一個枯草和破布編織成的同心結,一摞山上採集來的新鮮野菜,這些便是難民們的全部。
被難民唾罵,誤解,顧青一直隱忍,從未對難民的誤解做出任何迴應,可顧青並非聖賢,心裏終究是有一點點難過的。直到今日此刻,那些面帶飢色和羞愧的難民跪拜在面前,顧青剎那間所有的委屈難過全都釋然了。
這一生立志要走的路,並沒有選錯,不應該動搖。
“韓介,派人去長安城所有的肉鋪買肉,各種肉,運到城外用大鍋燉了,今日我大婚,請百姓們開個葷。”顧青心情極好地下令道。
韓介臉頰微微一抽,城外難民如今至少八九萬,每個人一口肉都是個天文數字,王爺金口一開,幾千貫錢沒了。
在難民們千恩萬謝聲中,房琯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擡頭看看天色,再看看顧青,一副要把顧青生吞活剝的表情。
顧青也意識到耽誤太多時間了,於是很識趣地下令迎親車輦繼續前行,難民們跪拜在塵埃裏,恭敬地目送顧青的車輦離開。
那支破舊的鐵簪代替了宮花,一直插在帽沿邊,顧青坐在車輦裏,伸手撫了撫帽上的鐵簪,嘴角微微一揚。
“民心……”顧青喃喃自語。
民心其實很簡單,像幼兒之間交朋友,你對我好,我便會對你好。
只是當人們都長大,心裏的純淨被太多利益和恩怨所佔據,漸漸變得沒那麼幹淨了,所以在很多官員眼裏,“民心”是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
複雜嗎?有土地耕作,有飯食果腹,蹲在簡陋的農屋牆角掰着手指算秋天的收成,日子有了盼頭,誰會想着推翻你?
古往今來的統治者對民心有那麼多自以爲是的定義,其實,“不餓肚子”四個字就是民心。
天已微亮,長安城街頭的百姓越來越多,大家都站在道路兩旁,羨慕地看着顧青的車輦穿行而過。尤其是高大魁梧的陌刀營將士在前開道,更給顧青的大婚增添了幾許肅殺之氣,令百姓們驚詫又新奇。
整座城池今日爲了顧青的婚禮而沸騰。
張府門前張燈結綵,門楣上兩隻超大的紅燈籠下,猩紅色的地毯從門前的空地一直鋪展到府內前堂。
房琯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禮部尚書親自爲郡王大婚當禮讚官,儘管新郎這些日子的排練不怎麼配合。
房琯眼含熱淚站在車輦旁,……這該死的大婚流程已走了小半,再堅持一下就結束了,他暗暗發誓,下次再不給這位郡王當禮讚了,愛誰誰。
張府的親眷和下人們早已等候在府門外,見顧青的車輦行來,家眷們發出一陣歡笑聲,怯怯地避讓一旁,指着車輦興奮地低聲議論。
房琯站在車輦旁,揚起嗓子悠悠唱諾:“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
經過多次排練,顧青知道自己該出場了,於是走下車輦,旁邊盛裝打扮充爲儐相的段無忌和李嗣業,劉宏伯等人紛紛攔在顧青身前,然後……段無忌乖巧地雙手抱頭。
按周禮,男女成婚本是一件非常莊重的事,不宜熱鬧喧譁,雙方拜祭了祖祠和長輩後,將女方接回男方家,舉家宴便算完成。
只是到隋唐以後,隨着許多少數民族的風俗傳入中土,於是婚禮漸漸多了一些即興節目,比如男方儐相不僅充當伴郎角色,還要挨女方親眷一頓棒打。
女方親眷用的棒是五彩絲綢重重包裹的木棒,比較柔軟,打在身上不算太疼,這個儀式叫“下婿”,意思大抵是我家的閨女被你娶回去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敬她,先給你一頓孃家人的棍棒算是下馬威。
新郎是主角,當然不能打,捱打的便只有儐相了。
段無忌等人早就做好了捱打的準備,除了段無忌,李嗣業和劉宏伯都是武將,別說五彩綢棒了,就是刀砍在身上都不帶皺眉的,於是二人一馬當先,大搖大擺地上前,連擋都不帶擋的。
張府的女眷們被高大魁梧長相猙獰的李嗣業嚇壞了,一羣七姑八姨握着棒,半天沒人敢動手。
李嗣業不耐煩了,彎下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來,朝這兒招呼,使勁點。”
這句話挑釁意味十足,猶如街頭黑幫火併的前奏,女眷們更是嚇得瑟瑟發抖,愈發沒人敢動手,反而一個勁兒地往後退。
李嗣業只好轉身,朝顧青露出無奈的表情。
顧青氣壞了,這殺才今日從私自派出陌刀營,直到此刻對女方嚴重的挑釁,這傢伙是故意來砸場子的嗎?
顧不得自己身穿吉服,顧青上前幾步,一腳狠狠踹在李嗣業的屁股上,李嗣業紋絲不動,只是愕然不解地看着他。
“給我馬不停蹄的滾!”顧青面帶微笑,從齒縫裏迸出這句話。
順手一拽,拽住了一旁看熱鬧的段無忌,顧青道:“你去捱打。”
說完將段無忌朝前一推,段無忌趔趄幾步,恰好落在女眷人羣中。
段無忌生來瘦弱文靜,典型的書生模樣,無論體格還是外貌,看起來都比李嗣業那殺才好欺負多了。
還沒等他回神,女眷們一陣棍棒鋪天蓋地落在他頭上身上,段無忌大驚,急忙抱頭蹲下,相比李嗣業的待遇,段無忌此刻心理落差極大,忍不住抗聲道:“爾母婢也!憑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