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大的仇,再深的怨,仇怨近在咫尺,此時更需要冷靜。
顧青很清楚,仇恨會讓人衝動,讓人喪失理智,人在喪失理智的時候做出的決定往往是錯誤的,這個錯誤或許會導致報仇的計劃出現變故甚至落空。
所以越是在大事面前,越要冷靜如鐵,這是成功者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
這樣的素質顧青在上輩子時就有了。因爲在上輩子,他同樣也是成功者。
六千兵馬在急促的隆隆鼓聲裏飛快調動,漆黑的夜色下,藉着火把微弱的光芒,只隱隱可見人影幢幢,戰馬長嘶。
陳樹豐所部只有一千人,快天黑時便在原地紮營,沒想到沈田所部動作那麼快,居然無聲無息地追了上來,並趁着夜色迅速將他們包圍。
陳樹豐並不懼怕沈田,他知道沈田不敢拿自己怎樣,事實上沈田確實不敢,他只是下令將士將陳樹豐包圍,然後便不敢動了。
直到顧青又率三千兵馬趕來,並且二話不說當場砍了傳話的部將時,陳樹豐這時才感到有些忐忑了。
傳說中的顧侯爺性烈如火,一言不合便殺人,看來傳聞果然不虛。
接着顧青下令包圍,隨着隆隆鼓聲擂響,陳樹豐察覺到周圍的兵馬調動,將他們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黑夜裏看不清具體的調動痕跡,但陳樹豐卻聽到了兵刃出鞘的聲音,而軍中的戰鼓聲他也是聽得懂的,急促的節奏一聽就明白,那是準備進攻的鼓點節奏,一旦等到鼓聲停下,便是千軍萬馬衝鋒的時刻。
這時陳樹豐終於慌了,他低估了顧青的壞脾氣,沒想到這位侯爺的脾氣比傳聞中的更壞,甚至根本不打算與他溝通,一言不合便準備進攻了。
聽着鼓聲越來越急,陳樹豐臉頰抽搐得厲害,嘶聲下令:“再派出去一個人,面見顧青,就說我有機密事與他商議,安西軍剩下兩名部將我願馬上放歸。”
一騎快馬再次從陳樹豐所部飛馳而出,一邊疾馳一邊揮舞旗幟,大聲道:“顧侯爺且慢!且慢!陳校尉有機密事與侯爺相商……”
漆黑的沙丘上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射殺!”
一陣嗖嗖聲,馬上的騎士比剛纔那位更慘,連顧青的面都未見到便被射成了刺蝟,哼都來不及哼便仰面栽倒。
陳樹豐遠遠見了,不由心驚膽戰,冷汗從額頭潸潸而下。
今日……怕是一場大劫,顧青這人真是完全不講規矩,連基本的溝通都斷然拒絕,此時此刻已連殺他麾下兩人,似乎根本不怕把事情鬧大,對於他這個相當於皇命在身的執法隊長的身份更是渾不在意。
他……到底有何倚仗?他哪裏來的底氣敢對天子派來監視他的執法隊下手?
陳樹豐此刻腦海裏忽然浮現劉駱谷那張友善和煦的臉龐。
從他來到安西的第一天起,劉駱谷這位知己的囑託他便牢牢記在心裏,而裴周南和自己來安西的使命更是讓他覺得有恃無恐。
安西有了邊令誠一個監軍還不夠,天子又派了裴周南這個監軍,甚至還有一千執法隊,這說明什麼?說明天子並不信任顧青,否則怎會接二連三派人來監視他?既然不信任,就說明天子有意將顧青從安西節度使這個位置上調離。
天子不信任顧青,安祿山與顧青有仇怨,於公於私,陳樹豐將顧青推下節度使的位置都是勢在必行的,拿下無關緊要的人,從而攀咬出更重要的人,這是官場上扳倒政敵的慣用套路,陳樹豐也是這麼做的。
可是從此刻顧青的反應來看,陳樹豐發現自己好像錯了。
究竟是哪裏錯了,陳樹豐也說不上來,他只覺得重重包圍圈之外那座孤零零的沙丘上,騎馬佇立靜靜凝視自己的那個人,像一座無法撼動的高山,自己的所作所爲根本對他產生不了任何威脅。
當唯一所倚仗的身份突然發現無效之後,陳樹豐有些慌了。
這不應該是他設想的樣子,局勢不應該走到這一步。
想到這裏,陳樹豐再也不復倨傲的樣子,揚聲大喝道:“顧侯爺,末將奉皇命察安西軍之不法,顧侯爺切勿自誤前程,請三思而行。”
對面沙丘上終於有了迴應,但是迴應卻是冰冷無情的。
“傳令放箭,先殺掉一部分再進攻。”
話音落,只聽一陣弓弦顫動之聲,漫天箭雨朝陳樹豐所部傾瀉而下,黑暗中頓時聽到無數慘叫痛嚎聲,陳樹豐的周圍又有近百人倒地。
陳樹豐拔劍格開了幾支射向他的箭矢,又驚又怒喝道:“顧侯爺,我乃天子所遣,你敢殺我,不怕天子降罪嗎?”
對面沙丘上沉默了一陣,忽然一人一騎從沙丘上飛馳而下,一直飛奔道包圍圈之外,大聲道:“傳侯爺的話,馬上將你們擄掠的安西軍部將交出來,侯爺只究首惡,不懲幫兇。否則將爾等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陳樹豐仍在愣神,四面八方如同楚歌四起,包圍他們的衆將士異口同聲喝道:“交出袍澤,交出袍澤!”
陳樹豐所部兵馬頓時出現一陣騷動,顧青的強勢反應看在衆人眼裏,令他們對顧青終於多了幾分瞭解。
這位侯爺好大的殺性,簡直是天降煞星,只不過死傷了兩三個安西軍部將而已,護犢子有必要護到這個地步嗎?
被陳樹豐折磨得不成人樣的盧生權趴在沙地上,一條腿軟軟地耷拉着,似乎已折了,聽到包圍圈外山崩海嘯般的呼喝聲,盧生權咧大了嘴,用盡力氣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透着幾分癲狂味道。
“陳樹豐,顧侯爺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安西軍袍澤,你已死到臨頭了!哈哈!血債血償,天公地道!”
鼓聲仍在繼續,越來越急促,隨着鼓點急促的節奏,包圍圈不知不覺越縮越小。
陳樹豐站在騎隊結成的防禦陣中,神情變幻莫測,時而掙扎,時而憤恨。
他死死地咬着牙,充血的雙眼瞪着遠處沙丘上的一人一騎,情勢如黑雲壓城一般危急了,可陳樹豐仍未鬆口。
這是兩軍主將的博弈,是雙方意志的比拼,陳樹豐在賭,他賭顧青不敢真的下令進攻,賭顧青絕對不敢將自己的前程毀於一旦。
忽然,鼓聲停下,低沉的牛角號吹響,如泣如訴般的嗚咽號聲在漆黑的茫茫大漠裏傳揚迴盪,殺氣越來越凝重,像一柄有形的刀,無聲地在陳樹豐的脖子上刮來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