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連續慘敗後魏王已沒有迴旋的餘力,直到這時他才流下悔恨的淚水:
“悔不聽座叔之言”
不久,魏便遷都大梁,即今開封一帶,所以後又稱魏爲“梁”。
從此,魏徹底失掉“霸主”地位,一蹶不振。
反之,秦得這十六城,不僅擴張了領土,更重要的是這裏又成爲秦軍東進的基地。
以函谷關爲依託,不但隨時可以攻打“三晉”,也爲向其他各國用兵提供了便利條件。
從而使秦的威脅日甚一日的籠罩在關東各國的頭上,已成爲勢將攫取天下的“西方之鷹”。
秦孝公沒有忘記商鞅的功勞,封之以“商於”之地十五城,賜予“商君”的榮譽稱號。
這是當時秦國的最高獎賞,準確地說,從這時起,他纔可以叫“商鞅”。
商鞅此時已官居“左庶長”,相當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他的事業和地位如日中天,已達到輝煌的頂點,他的威名,甚至可以用來鎮唬夜啼的小兒。
這時他才五十一歲,正是年富力強、躊躇滿志之時
立功受封后,商君擺酒席大宴賓客。
席上,阿諛奉承之言滔滔不絕於耳,商鞅也一反常態。
喝的醉醺醺的高談闊論,哈哈大笑,顯得異常興奮,滿座中,只有趙良默默無言。
散席後,趙良陪商鞅回到內書房休息,看他仍是一副飄飄然的神態,忍不住問:
“老師,聽了那麼多諂媚之詞,您有什麼感受”
“諂媚之詞”
商鞅笑了:
“不錯這些小人的確向我灌了不少米湯。
實際上,他們的歌功頌德卻還不能完全準確的表述出我對秦國的貢獻。
他們看到的只是表面,並不理解我的工作對秦國未來所產生的深遠影響,所以他們是小人。
趙先生,您比他們的認識應該更深刻吧
如果由您來評價我,會使用什麼詞句
肯定不會諂媚恭維拍馬屁吧”
商鞅的語氣中已透出不滿,但趙良卻沒因而轉變態度,語氣更加強硬:
“對我與他們當然不同,他們爲的是討你的歡心,我則是要您清醒地認識自己”
“您認爲我糊塗”
商鞅有些激動:
“別看喝了許多酒,我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爲了秦國的繁榮強盛,我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使秦的今天遠遠超過穆公時代,請您公正評判:
我比五羖大夫如何”
百里奚曾在楚國爲奴,被秦穆公以五張公羊皮爲代價贖買到秦國,因而被人稱爲“五羖大夫”。
他任秦國左庶長時,輔佐秦穆公兩定晉君晉懷公、晉文公。
是秦國曆代中的名相,所以商鞅要同他比。
趙良苦笑一下:
“常言道: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但我若實話實說,您肯定不愛聽。
您爲秦國做的貢獻確實很大,我也不否認,跟百里奚,就別比啦。”
商鞅忽然笑了:
“我一向拿你當知己的朋友,從不分彼此。
剛纔還氣勢洶洶,這會兒怎麼又吞吞吐吐,難道還真怕吃了我被殺頭不成
我懂得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的道理,有什麼就痛快說吧。”
趙良也笑笑:
“道理好懂,照辦卻不容易。
過去我爲您出謀出力,無論對錯您都能容忍,是因爲知道自己需要幫助;
如今位居左庶長,受封十五城,被尊爲商君,功成名就,志得意滿,這逆耳之言怕是聽不進去了。
我豈懼殺頭
但說的話您聽不進去,起不了作用,不如不說。”
商鞅嘆口氣:
“說吧,我洗耳恭聽,罵娘也行,真的。”
您比不了百里奚。
他居相位,上街不坐車,只三五人隨從,也不帶武器,純誠、簡樸,平易近人。
經常佇立街頭與路人聊家常,竟日不歸,路人也忘其爲相,所以被人稱爲慈母。
及其死,秦之男女老少無不痛哭流涕,不待令而掛孝,連小孩子都停止了唱歌、遊戲
您執政十九年,使秦國的強盛居列國之首,連周王都加封秦君爲伯以示討好,確實超過了穆公時代。
但公孫賈爲太子師,因黥面鬱鬱而終;
公子虔是太子傅,受劓刑後八年杜門;
至若甘龍、杜摯等受罰被貶的大小官吏、宗室貴族何止千數
冬日刑囚,渭水爲赤;
在您那嚴酷政令的統治下,百姓們也都日夜處於恐懼之中,對您無不怨聲載道。
可以說,上自太子下到黎民,仇恨您的人已不計其數;
便是那些因您的法而升級晉爵的軍人們,也只認爲是靠着自己拼命換取的,對您毫無感激之情。
您嘔心瀝血、殫精竭慮的結果,是讓國家最大收益,卻使自己成爲國家的公敵
其實,您自己也意識到樹敵太多,所以上下朝都得頂盔束甲,以百十輛兵車護送。
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
您雖然功高如山,但全憑恃力實難久遠。
何況您的依靠惟主公耳,他已年老體衰。
一旦山陵崩,您的滅頂之災就會旋踵而至。
所以在您最高興的時候,我必須提醒您:不要忽視潛在危險”
商鞅默默地盯着跳動的燭火,久久,才又是一聲長嘆:
“其實,我並非不知這種危險的存在。
但若要恃德,秦的興盛怕還要等幾百年,我也就得不到眼前的榮華富貴。
主公等不得,我也等不了。
要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只得以千萬人的怨毒爲代價。
對於我倆來說,這是別無選擇的唯一道路
但我不惜結怨結仇,主要是爲了秦國,自己所獲,都是應得的報酬,絕無通過打擊別人而謀得私利。
我想太子不是糊塗人,難道他真能一邊享受着我爲秦國培植出的果實,一邊還對我挾怨報復
那也就太缺乏君主的度量了。
退一步說,就算仍然對我耿耿於懷,充其量讓我提前致仕。
秦國的大計已定,我也無意繼續貪戀權力,有這商於十五城,夠我養老啦。”
“只怕未必”
趙良的呼吸有點兒急促:
“您是當局者迷到那時您的敵人肯讓您養老
政敵間的鬥爭,比戰場上還要殘酷,不趕盡殺絕不住手。
太子坐享的,是父親留下的基業,與您有怨無恩,爲什麼不報復
一旦易主,您再想退身,只怕晚矣”
“那你說怎麼辦”
“最上策是急流勇退:
趁着主公對您恩寵未變,納還爵位,請求致仕,薦賢以代。
然後學范蠡泛舟五湖,尋一個幽靜之地埋名隱居,方能安度晚年。
否則,文種、伍子胥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鑑”
什麼
正在蒸蒸日上之際便把相位、封地、萬貫家財、榮華富貴盡都拋棄,藏到無人煙的荒山野林中去當隱士
商鞅實在難以接受:
“不行,主公以心腹待我,言聽計從,恩重如山。
今尚健在便棄之而去,人會笑我薄情寡義、有始無終,非大丈夫所爲。
要走,也得讓他們先辭退我。
放心吧,以我現在的威望,在秦國還沒人敢攔阻我”
趙良嘆口氣:
“那就退而求其次,明天我就回商於,做萬一的準備。”
商鞅笑笑:
“我看你是多慮
不過,你一定要走,就去吧,那兒也真需要人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