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買、賣萬物,到耍把戲、唱小曲、酒肆、飯攤、澡堂子,幹什麼的都有。
什麼人都來,其熱鬧程度可想而知。
儘管人們見到公子,出於尊敬紛紛讓路。
但公子竟親自爲人駕車,這是罕見的新聞,爲了好奇,也想一睹公子之丰采。
千百相傳,衆人又從四面八方擁擠過來。
公子又從不許驅人讓路,只得邊勸邊行,那車走得就比蝸牛還慢了。
好不容易左拐右轉來到市場一角,只見一座破破爛爛的小泥屋。
前面搭了個七扭八歪的茅草棚,裏面放了張烏黑油亮的肉案子。
上面擺着少半條褪了毛、卸了頭蹄的豬肉,卻是個肉鋪。
大概買主不多,那屠戶坐在破板凳上斜倚着柱子,竟睡着了。
老傢伙喊了聲:
“停車。”
由公子攙扶下來,只說聲:
“少等。”
便笑嘻嘻地走到屠戶身前叫道:
“朱亥大夢尚未覺麼”
那朱亥一身油膩,魁梧高大、滿面虯眉,睜開雙眼,伸個懶腰,笑笑:
“平生我自知耳”
然後拱手致禮:
“侯兄到了。”
兩個人倒像是對上了暗號,攜手進屋,嘰嘰咕咕,又說起來沒完,還不時傳出笑聲。
這回倒好,連公子也被晾到烈日下曬了起來
但公子依然垂手而立,神態如常,既不惱,也不急。
辛環性如烈火,哪裏還忍得住
早把雷公臉氣得發綠,咬牙切齒地罵道:
“可恨老匹夫,欺人太甚讓俺去拆了他的狗窩”
可剛一邁步,公子卻朝他一揮手。
他還想找藉口,用手指了指頭頂的太陽,公子一皺眉:
“來得及,等着”
便把他定得如泥塑木雕,不敢亂動。
只爲當年恩師有話:
“必須絕對服從師兄,否則天地不容”
這才能束住身不滿六尺、卻力大無窮的辛環,不至像漫空中的雷電那樣任意發火。
其實何止辛環和衛士
圍觀的羣衆成千上萬,也都嘰嘰喳喳地發表議論,對那老者的傲慢感到氣憤。
終於、終於,兩位密談完畢,屠戶恭敬地把老者送到車邊。
這才向信陵君正式介紹:
“此乃吾友朱亥,雖隱於屠狗賣肉之業,卻是有膽有識、文武全才的俠義中人。
公子既肯折節下士,這也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
信陵君忙躬身施禮:
“有請賢士同到府中”
朱亥指指肉案:
“俺這裏還有活計,不能奉陪,另碰機會吧。”
後來信陵君多次拜訪,二人果成莫逆之交。
而朱亥也爲信陵君的事業,做出巨大貢獻。
時間掐的很準,恰好在午飯前趕回府中,偷閒片刻的樂隊,立刻又奏迎賓曲。
各級管事,也一迭連聲逐個向裏傳報:
“公子到”“貴賓到”
等衆“陪客”從懵懂昏睡中清醒過來時,信陵公子已扶着老者沿紅地毯走上“貴賓席”
此公何許人也
在座諸位誰也不認識。
不過僅從他身上穿的那件已褪了色的葛袍也能知道,他“貴”不起來,絕不是大家曾想象的那位。
但“陪客”們不願、也不敢對公子鄭重請來的客人妄加評論。
倒是這突如其來的驚訝、詫異,竟使堂上堂下驟然鴉雀無聲,個個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位“貴賓”。
等僕人們把酒菜擺齊後,信陵君站起來向兩邊席上拱手介紹:
“各位可能還不太熟悉,這位就是無忌今天請各位做陪的夷門監侯嬴、侯老先生”
什麼夷門監
堂堂信陵君鄭重請來,又讓“堂堂”我們做陪的“貴賓”竟是看守城東門的糟老頭子
他的地位只相當於一個兵、卒嘛
不要說將相公卿,就是跟品級最低的下大夫相比,也差的太遠吶
把這樣的人當“貴賓”,信陵君是神經有了毛病
還是想跟大家開個出奇的特大玩笑
陪客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空氣中盪漾起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儘管沒有任何人公開說出,信陵君也能明白他們想的是什麼。
所以只能帶着誠摯的微笑解釋:
“侯老先生雖不是王室宗親,沒有任高官、享厚祿,但人品、才學之高博。
無忌自以爲不能攀比,總想和老先生交個朋友,但又自慚形穢。
今天老先生肯屈尊俯就被我請來,無忌深感榮幸,也望諸位與我同歡共喜”
既然信陵君都如此評價“侯老先生”,大家當然也得跟着捧臭腳:
什麼“久仰大名”啊、“請多賜教”啊等等亂鬨了一通。
其實大部分人的心裏都在想:
“什麼人品、學問能值幾個錢
你魏無忌想買禮賢下士的虛名,何苦拉着我們來給守城老卒捧場真是喪氣到家了”。
官越大的越委屈,鼻子被氣得越歪,只好拼命灌酒以泄憤。
更可氣的事兒又來了。
酒過三巡後,在高潮中信陵君竟斟酒一杯,雙手舉過頭頂,俯首拱送到侯嬴面前:
“謹以此酒爲先生壽”
這可是子侄向長輩表示敬意的一種禮節呀
信陵君乃何人侯嬴又是何等人
百十雙目光一齊射向這個木籫別發、麻布爲衣的“老虯”。
怎麼對待“王弟”的敬酒
連那些忙於狼吞虎嚥者也停住筷子。
侯嬴撩袍而起,雙手接過,也舉與眉齊,以示回敬,然後端平:
“公子禮賢下士之名實已久聞。
一是怕衆人爲你吹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再說市井賤民,又已老朽,何德何能忝交貴人、攀龍附鳳
所以就不願以能與公子相往來爲自己臉上貼金,因此對公子的來訪都避而不見。
幾次之後,見公子態度始終如一、確有誠意,這纔開門。
不料公子竟以金、帛相贈,使老朽又怕你終不脫庸俗習氣、想用財物人,乃沽名釣譽之輩,並非真心交友。
今日實在盛情難卻,便故意擺出倨傲鮮腆之態來試探:
明知時間不早,你高朋滿座,急於回府,我偏磨磨蹭蹭。
先在路上睡覺,途中又拐到市場閒聊,讓貴公子爲我駕車,還曬在烈日之下久等。
從衛士們臉上可以看出心中的憤慨,圍觀的百姓也會恥笑我妄自尊大、不知好歹。
而公子卻依然手執繮繩,像晚輩那樣恭敬、耐心地等待。
真正表明了一個貴公子對我這卑賤窮老頭的尊重和理解。
士爲知己者死
信陵君,您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臉上的神情變得傲慢冷漠:
“至於那些瞧不起我的酒囊飯袋。
除了不顧廉恥爭權奪利,就是搜刮民脂以供喫喝玩樂,哪裏還肯爲國爲民尋才訪賢
我們這種人若是被那些行屍走肉所接受,倒是一種恥辱
已叨盛宴,公子,告辭了”
中國奴隸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制度森嚴。
據載,分爲十等:
王、公、卿、大夫、士、皁、輿、僚、僕、臺,逐級臣服。
“貴賤上下不移”,相互交往,基本限於本階級範圍內。
到戰國後期,雖然等級制度逐漸解體,但這種觀念卻還根深蒂固地盤踞在人們的意識中。
同時,又滋生出“貧、富”的差別。
以信陵君這樣有勢、有錢、高身位的貴公子,竟俯身屈尊地去與侯嬴這樣的“貧賤文士”曲意結交,確實很難爲一般人所理解。
因而轟動一時。
這種轟動效應,使信陵君的“賢名”更加遠播,天下皆知,幾與孟嘗君齊名。
傾慕他的人,即使不能投奔門下,得便來到魏國,千方百計,不惜繞路,也要見上一見,以能認識信陵君爲光榮。
他的門客,當然越來越多。
不過,光靠“賢名”養不了“食客”幾千人的喫、穿、住、用,每天就是不小的開支。
儘管信陵君“食九城之賦”卻也有“青黃不接”的情況。
雖然跟哥哥的關係不錯,但養門客是個人行爲。
國家財政不能負擔這筆開支,於是,他想到了夫人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