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宗慶平日就是個無賴,喫喝嫖賭,做的是半夜倒夜香的活計,連我都鮮少瞧見他,更何況是姨奶奶。”綠袖哭得抽抽,“但當時事發的時候,我們與他當面對峙,他卻拿出了姨奶奶的私密物件,又說出姨奶奶身上哪哪有痣,哪哪有胎印子。”
“所以,爹爹便信了他,負了姨娘。”顧嬌嬌冷冷開口,接到。
“嗯嗯!”綠袖抹着淚水,一個勁點頭,“我還記得小時候,老爺最疼三姐兒你了,這滿屋子啊,都堆着三姐兒喜歡的小玩意兒,老爺去禁中參加宮宴,也常常給三姐兒帶平日都見不着的稀奇喫食……。”
“好了,別說了。”顧嬌嬌吐出一口濁氣,軟膩的聲音此刻卻沙啞顫抖,“你去陪姨娘,我在這坐一會兒子。”
綠袖退了出去,槅扇吱呀合上,只餘一屋子清冷寂靜。
顧嬌嬌蜷縮在角落的陰影裏,抱臂抽泣。
窗牖微開,藤紙破敗,日光從縫裏擠了進來,同灰塵上下舞着,撒在她素色棉鞋上。潮溼的地板上散着森森涼意,浸進她的衣衫,在她身上蔓延開來。
方纔綠袖提及往事時,顧嬌嬌腦子中遽然閃過一幅幅畫面,如同走馬燈一般,有她躺在搖車裏,玩着胸前瓔珞墜子的模樣;也有丫鬟將活潑亂動的她拘在手裏,給她扎揪揪的樣子,更有她豆蔻年華時,在凜凜寒夜,臥在姨娘懷裏取暖的困窘。
這是那個顧嬌嬌的記憶,和她同名同姓,被她冒名頂替的顧嬌嬌。
現在的顧嬌嬌,只是個時空小偷,偷走了屬於另一個顧嬌嬌的一切,而那個冠絕京城,貌色傾國的顧家三小姐,已在那早春的寒夜裏,長眠在了後院的刺骨湖水中。
她將素白小臉深深埋入腿間,貝齒狠咬着朱脣,破出血痕,爾後似乏力鬆口,喃喃:“顧嬌嬌,我會好好活着。”
替你,也替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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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靖王爺的人把詩評送到顧家父子手上後,客套了幾句官話,便策馬離去了,父子二人回了前院書房,相坐議事。
日頭當空,已是晌午,後院來人催着用膳,顧老爺略顯不耐煩,朝那人擺擺手,屏退了左右,又和顧雲城道:“前日禁內中貴人來府上降下諭旨,說後宮有一女官身懷六甲。”顧老爺頓了頓,壓低聲線,“是由龍恩浩蕩,陛下臨幸。那女官位份低微,腹中胎兒卻是陛下第一子,故而陛下格外重視,欲爲其加封貴位。誕下皇子,則冊妃,若是公主則封嬪,陛下特令我擬兩份典禮文稿,下旬初便要呈上查閱。”
顧雲城聞言,若有所思,點了點頭,“算算時日,廿日後便要交呈上去了。”他起身作揖,賀道:“父親聖眷正濃,官運亨通,孩兒祝....”
顧老爺擡手側頭,打住了顧雲城的話,“我同你說這些,不是爲在小輩面前顯擺什麼,你如今離仕途僅有一步之遙,也應當好好思量廟堂上的君臣制約,皇室暗鬥了。”
顧雲城心中一驚,未曾想到顧老爺竟是這個意思。他自幼便喜聖賢學說,研究其中奧妙,一心只想做無功利加身的隨性人物,可現下光景,卻容不得他遵從內心而爲了。
顧家上下對他給予厚望,京中權貴也多欲與他結交,若他仍龜縮不前,往後上京將無顧家立錐之地,只怕顧家世代書香,會折在他手裏。
顧老爺俯撐書案,臉含贊意點了點頭。他早就曉得這小子向來喜歡裝傻充愣,看似舞文弄墨,不議朝政,實則精明得很,許多在職官員都摸不清楚的門路,他卻說得頭頭是道。
顧雲城回之一笑,又顧了一眼四周,確認無人之後壓低聲音繼續道:“孩兒所寫的文章詩詞之所以能得北靖王爺青眼,倒不是因爲孩兒真如他所說的‘才比前賢,冠絕古今’,而是…”他長睫撲閃,抿脣頓了頓,“而是因王爺力挺陛下,欲將皇恩澤及滿朝讀書人,替陛下立威,累添擁躉。”
顧老爺哈哈大笑,道:“你倒是謙遜,若真如你所說,那爲何北靖王不去尋我那些同僚的兒子們?這天下讀書人芸芸,爲何北靖王爺偏偏找上你來?”
顧雲城聽了,眼周紅了一片,卻不是有淚意,而是他這人奇怪得很,說謊紅耳朵,害羞紅眼眶,怎麼也改不掉。
顧老爺“嗨”了一聲,走到他身邊,負手笑言,“我家城兒,是個棟樑之材啊。”
顧雲城原想自謙幾句,顧老爺卻拍了拍他肩膀:“你去後院同祖母她們用膳吧,替爲父問安。”
他曉得顧老爺是在爲今早老夫人的刻薄言詞傷神呢,可他卻不大懂得顧老爺現下的心境,只得嚥了咽嘴,終究沒說出話來,作揖過後便退了出去。
顧雲城走後,顧老爺默默坐在書案前,愣了會子神,也沒傳喚小廝侍從,自個鋪紙研墨,題起書來。
玄墨隨着筆勢在宣紙上化成遒勁有力的大字,不過落筆十餘下,門外便有人叩門。
“老爺,三姐兒說要見您。”
筆尖微顫,滴下豆大的墨點,污了手下的字,顧老爺放下筆,將宣紙從鎮尺下抽出,揉作一團,扔進了字紙簍裏。
他又新開了一副字,寫了幾筆,纔回:“讓她進來。”
只聽得房門吱呀一聲,顧老爺擡頭睨了一眼,瞥見一嬌俏的身影踏進門,正繞過門口的屏風朝他走來。
他無聲低頭,潛心寫字。
顧嬌嬌端着步子,儘量把聲音弄得很小,她走到案前,鳳眼微紅,看着心無旁騖,全神貫注的顧老爺。
書房構造巧妙,三面環着窗戶,爲了採光,此刻都大打開來,屋子裏一片明亮,顧嬌嬌連書架上落的薄灰都看得一清二楚。
顧老爺題書不語,顧嬌嬌也未開口,滿屋子就剩筆紙的摩挲聲。
見顧老爺低頭認真的模樣,顧嬌嬌膽子大了些,她細細端詳着眼前的人,她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