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錦衣長安 >第一卷 故人歸 第四十四回 紅妝院
    馬車駛向城北,那扇描金彩繪,高大厚重的銅門吱吱呀呀打開,從車上下來個輕紗遮面的女子,一雙碧色的眼睛,靈動秀美。

    她身後跟着兩個婢女,一個懷抱螺鈿琵琶,一個手捧鮮紅緞帶,走進宅子中,好奇的打量起掩映在夜色中的奢靡。

    笑語從花木掩映的樓中傳出來,胡姬腳下頓了頓,忙跟着管家,快步走過去。

    進入樓中,她掃了一眼簾幕後頭,若隱若現的兩個人,低頭斂目的行了禮,伸手調絃慢攏,清音悠長。

    “刺史大人,今日,京裏傳信過來了。”說話的是萬府的家主萬亨,他給白臉男子斟了一杯酒,極捻熟的模樣,捋着下頜的鬍鬚,大肚子顫巍巍的擱在腿上,低聲道:“太子,哦,不,漢王,出京了,像是往這邊來了。”

    白臉男子身量不高,卻極有威嚴,正是沙州刺史袁崢容,他不足四十便做到一州刺史,不算太高也絕不算低了。

    他生的面白無鬚,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但實實在在的半點也不文弱,他輕輕咳了一聲,低聲道:“我也收到消息了,漢王擅自離京多日,一直瞞着聖人。”

    袁崢容堂堂一州刺史,面對一介商賈,卻沒有高高在上的自稱本官,反倒稱了一個我字,這二人的關係,不可謂不親近。

    萬亨抓了抓原本就所剩無幾的頭髮,百思不得其解道:“大人,您說漢王千里迢迢,來咱們這不毛之地做什麼。”

    “做什麼。”袁崢容高深莫測的一笑:“總不能是來喫苦受罪的。”

    琵琶聲聲,萬亨掠了一眼簾幕外頭的胡姬,腦中靈光一閃,驀然低語:“大人,您可還記得,前些日子京城傳信,漢王被胡姬刺殺一事。”

    袁崢容點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漢王被胡姬刺殺,沒能盡興,會不會是突然起了興致,想來西域,親自選幾名姿色絕豔的胡姬回去。”他微微一頓:“那位紈絝的素來作風,不是幹不出這種事的。”

    萬亨低語:“只要漢王要去西域,就一定要過玉門關,咱們藉機除掉他,不久一勞永逸了。”

    袁崢容瞥了萬亨一眼,到底是個經商之人,眼界就是太窄,他沉沉道:“殺了倒是省事,可要如何善後,纔不牽連到京裏,纔是最麻煩的,這位漢王既然要鬧騰,咱們就陪着他鬧騰好了,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給他最多最好的,由着他闖出潑天大禍,纔是一勞永逸的。”

    萬亨連連點頭,滿臉的敬服和讚歎:“大人說的極是。”

    袁崢容飲了一口酒,遙望住簾幕外的胡姬,嘆息道:“這紅妝院的胡姬美則美矣,可都是些庸脂俗粉,怕漢王早看膩了。”

    萬亨偏着頭想了片刻,道:“不日我有個商隊回來,據說帶了不少貌美胡姬,可以先行挑選幾個好的。”

    袁崢容點頭:“此事一定要快,要謹慎。”

    萬亨道:“您放心。”

    袁崢容側過身子,湊近了萬亨,壓低聲音道:“中書令蔣紳近日被聖人訓斥,知道京裏的消息是怎麼說的嗎。”

    萬亨茫然搖頭。

    袁崢容神祕莫測的一笑:“太子被廢,蔣紳幾次求情,終於惹惱了聖人,聖人訓斥他教導太子不力,結黨營私,殿前失儀,罰俸半年。”

    萬亨張了張嘴,教導太子不力,結黨營私,殿前失儀,這樁樁件件都是大罪,足可以降職了,怎麼才只是罰俸。

    蔣紳爲官數十載,位極人臣,像是缺錢的樣子嗎?

    萬亨皺着眉頭,斟酌道:“大人的意思是,聖人把這罪名落在蔣紳頭上,只是一個引子。”

    袁崢容點頭:“聖人極寵信蔣紳,幾時這般嚴厲的申飭過他,這一申飭,就是這般嚴重的罪名,雖然沒有重罰,但漢王要想起復,卻是不容易了。”

    萬亨握拳,重重敲了一下食案:“只是起復不易,卻是萬萬不夠的,總要叫他把禍闖的再大些,讓他起復無望纔好。”

    “對,就是這個說法。”袁崢容露出孺子可教的微笑來,繼續低語:“京裏也會造些聲勢,一來會慢慢將太子私自離京的消息傳出去,二來則會繼續逼蔣紳這一派自亂陣腳,越做越錯。”

    萬亨點頭微笑,臉上的肉將眼睛擠得眯了起來。

    袁崢容繼續道:“還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萬亨點頭:“大人您說。”

    袁崢容敲了敲食案:“內衛司韓長暮要來了,雖然不知道他帶了多少人,到底什麼時候來,但他是衝着餉銀和換防圖丟失一案來的,讓你的人先撤出敦煌,去高昌暫避。”

    萬亨神色一滯,變得凝重起來:“大人,那些人的屍骨,連咱們都找不到,內衛司那幫外鄉人,就更找不到了吧。”

    袁崢容搖頭:“那可未必,你可別小看了這位韓少使,他的手段,多着呢。”

    萬亨不以爲意的笑了笑:“大人,這樣的世家子,除了會死讀書,連奉承都不會,能有什麼手段。”

    袁崢容一臉正色:“快消了你那個蠢念頭,韓長暮這個世家子,跟別的世家子可不一樣,他是本朝唯一一位異姓王,韓王的嫡長子。”

    萬亨撲哧一聲,噴了一口酒出來。

    “大,大人,您沒逗我吧,韓王的嫡長子,跑去做內衛,他是腦子壞掉了嗎。”萬亨磕磕巴巴的詫異道。

    袁崢容也不知道韓長暮是怎麼想的,他也不打算琢磨,人家親爹都不攔着,他琢磨個什麼。

    他只一臉嚴肅道:“總之,你要知道,韓長暮此人不容小覷,你行事要更加謹慎,不能叫他查出半點不妥來。”

    萬亨連連點頭。

    說完了正事,萬亨看了一眼彈琵琶的胡姬,笑道:“大人,那胡姬是紅妝院剛買的,還是個清倌人,您要不要。”

    不待萬亨說完,袁崢容就滿臉疲累的擺了擺手:“算了,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讓她走吧。”

    萬亨拍了拍手,管家便過來,吩咐胡姬退下。

    胡姬不帶猶豫的轉身就走,一陣風過,掀起她的面紗。

    只這一眼,袁崢容便看的失了神。

    萬亨心領神會,喊住了管家,讓胡姬留下了。

    他衝着袁崢容笑道:“大人,公事再繁忙,該休息時,也要好好休息。”

    袁崢容回過神,笑了笑:“既然是萬老爺的一番好意,我就不再推辭了。”

    秋日裏的敦煌,白日陽光刺目,曬得地上幾乎起了皮兒,夜晚滴水成冰。

    這時辰早過了飯點兒,街面上空蕩蕩的,沒甚麼人,酒肆也封了竈,掌櫃沒精打采的靠在櫃檯後頭,垂頭耷腦的扒拉算盤珠子。

    沒什麼堂可跑,跑堂也沒了用武之地,神情懨懨的靠着櫃檯嗑瓜子。

    角落裏一食案,一壺茶,一碟瓜子,一羣人聊的熱火朝天。

    “你們知道嗎,昨天紅妝院又買了幾個胡姬,嘖嘖嘖。”年輕後生有點胡人的模樣,長得深目高鼻,扯着把乾巴巴的嗓子,不停的咋舌:“我偷着看了一眼,那叫一個美。”

    中年漢子頭戴方巾,鄙夷的瞥了他一眼:“你看到了嗎,別吹了,你哪是看到的,你分明是聞到的。”

    一直翹腳坐在邊上,眯着雙眸哼小曲兒的精瘦小子陡然睜開眼,高深莫測的笑了起來:“說起這紅妝院新買的胡姬,昨天萬府可出了大事了。”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好奇心大起,有人問道:“什麼大事,我只看到了紅妝院的車子進了萬府的大門,難道這大事跟紅妝院有關係?”

    精瘦小子瞟了開口之人一眼,點了點頭:“今天早上,天還沒亮,刺史府的人就把紅妝院給圍了,人都抓到牢裏去了。”

    方巾漢子眸光微暗,搖頭嘆息,隱含不屑:“莫不是刺史大人看上了紅妝院的人,人家寧死不從,他要用強。”

    “噓。”精瘦小子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壓低了聲音:“別瞎說,刺史大人看上了,還用得着用強嗎。”他頓了頓:“就三更天那會兒,萬府裏擡出了一具屍首,連夜送到城外的亂墳崗子裏埋了。”

    屍首,衆人皆驚。

    精瘦小子繼續道:“聽說是昨天去萬府助興的胡姬,在伺候刺史大人時,出了差錯,惹怒了刺史大人,自己喪了命不說,還連累了紅妝院。”

    衆人面面相覷,這,刺史大人一向是個好脾氣,怎麼也會失手打死人。

    廚子守着一眼沒甚麼煙火氣的竈眼,越守越無聊,索性也跑到正堂,湊到櫃檯邊上嗑瓜子,聽到這話,也來了精神,湊到那桌客人旁邊,連連咋舌:“這下可完了,紅妝院被封了,以後咱們上哪看胡旋舞去啊。”

    跑堂遙遙一笑:“別逗了,就算是紅妝院沒封,你也沒錢去看胡旋舞。”

    年輕後生卻是搖頭:“沒錢看胡旋舞,可以在門口聞聞味兒嘛,這下可好,連味兒都沒處聞了。”

    方巾漢子抿了口茶,頗有些悲天憫人的嘆息一聲:“哎,紅顏薄命啊。”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