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錦衣長安 >第四百三十八回 謝晦明
    欣玉張了張嘴,勸慰的話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

    皇貴妃和秦王殿下之間的疏離,並非一日之功,天長日久之下,那情分早已磨得淡薄,親生母子關係還不如路人。

    就在欣玉在心底默默緬懷皇貴妃和秦王之間淡薄於無的母子之情時,外頭有宮女通稟道:“娘娘,秦王殿下求見。”

    皇貴妃和欣玉對視了一眼,滿臉嫌棄:“他來幹什麼?”

    欣玉勸道:“娘娘,還是見一見吧。”

    皇貴妃端起闊口碗,碗口在脣邊微微一頓,冷漠而淡薄的吐出兩個字:“不見。”

    欣玉知道皇貴妃性子倔,說不見那肯定就是不會見的,她沒有勸說什麼,只應了聲是,轉身出門,準備好好勸一勸堵在門口的那個人。

    母子之情再如何淡薄,也比成仇人要好一些吧。

    欣玉走到殿門外,看到謝晦明長身如玉,迎風而立,品貌是一等一的好。

    可這樣好的秦王和這樣好的皇貴妃,怎麼就說不了三句話便能吵起來呢?

    她唏噓不已,穩了穩心神,走到謝晦明面前行禮道:“見過殿下,娘娘今日有些累了,已經歇下了,請殿下見諒。”

    謝晦明神情一滯,艱難的咧嘴一笑,沒有說話,走到明媚春光裏,整個人如秋般蕭索寂寥。

    欣玉急急誒了一聲,可謝晦明走得急快,還未等她說些什麼,人便已經走遠了。

    她原以爲謝晦明會如同往日一般,多問幾句,問一問皇貴妃的身體如何,用飯如何,心情如何,誰料今日他卻半個字都沒有多問,就這樣便走了。

    她苦笑着搖了搖頭,這下子可好,不成仇也要成仇了。

    謝晦明走在殘陽下,卻絲毫感覺不到溫暖。

    他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起,與生母的關係變得如此疏離。

    是他開蒙讀書頭一回得了父皇的讚揚時?

    是他秋獵頭一回自己獵到獵物得了父皇賞賜時?

    是他頭一回辦差極得聖心得了父皇褒獎時?

    還是他大婚迎娶了父皇爲他選的王妃,卻沒有聽從母妃的意思時?

    他痛苦的抱住了額角。

    他是庶子,也是次子,是本不該有任何的不甘和野心。

    可他的不甘和野心,就這樣在母妃一次次的視如不見和父皇一次次的褒獎贊揚中,養的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他是庶子次子又如何,他比嫡長子德才兼備,更能成就浴日補天之業。

    他的母妃不是皇后又如何,有他在,他也能給她掙下至高無上的尊位。

    可他想不通的是,母妃與父皇的態度,對他的態度,爲何是這樣的截然相反。

    他縱然不是父皇最寵愛的兒子,可他到底是母妃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孩子,母妃的眼中爲何從來都看不到他。

    她看他的時候,只有厭棄,只有恨。

    似乎他的存在,是她這一生最大的恥辱。

    他慢慢握住了雙手,緊緊握成拳,慢慢的走出了宮門,失魂落魄的登上那輛等候已久的馬車。

    趕車的小廝轉過頭,隔着靜靜不動的車簾兒問道:“殿下,去哪?”

    謝晦明沉沉靠在車壁上,閉目靜了片刻,才悶聲道:“回府。”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坊牆下亮起一盞盞燈籠,星星點點微弱的光像極了夏日裏的螢火蟲,閃着淡淡昏黃的光芒,照亮近處的幾塊青石板。

    燈籠的微光下頭,沿着坊牆,支起了一個個小食攤子,香氣四溢的滾滾熱氣氤氳開來,迎上了燈籠,那微微的光愈發的朦朧繾綣。

    小販們的叫賣聲不絕於耳,帶着軟綿幽香的煙火氣鑽進一起一落的車簾。

    謝晦明靠着車壁,微微眯起眼睛,想着今日含象殿裏的事情。

    他自覺那番替太子開脫的話說的滴水不漏,沒有不妥,卻不知爲何反倒會引了父皇大怒。

    謝孟夏夜宿教坊是事實,他隱瞞事實是不對,但也是爲了謝孟夏的臉面着想。

    莫非聖人已經不在乎謝孟夏這位嫡長子了,也就不在乎什麼臉面不臉面了。

    神思恍惚間,一陣酥香隨風旋入車內,這味道熟悉卻又陌生,他猛然睜開了雙眼。

    “停車。”謝晦明陡然揚聲道。

    趕車的小廝急急勒住馬,隔着車簾問道:“殿下,怎麼了?”

    謝晦明撩開車簾兒,望向坊牆下那一溜熱氣騰騰的小食攤子。

    暮色中,攤子上用飯的人或坐或立,手上捧着大海碗,一股淡白的熱氣在臉上蒸騰。

    謝晦明一眼掃過去,看到一個小食攤子,伸手點了點:“去買兩個古樓子。”

    小廝愣了一瞬,好容易纔回過神來,一溜煙去買了兩個古樓子,又一溜煙跑了回來。

    古樓子是剛出鍋的,一層層酥香的餅皮泛着油光,一塊塊炙烤過的羊肉包裹在餅皮與餅皮的間隙中,羊肉和各種香料的味道混合着,一股奇異的香味充斥在車廂裏。

    謝晦明輕嗅了一下這無孔不入的香味,卻並沒有喫,只將兩個古樓子用油紙包好,擡手敲了兩下車壁:“走。”

    秦王府在十六王宅,離宮城不遠,駛過那條熱鬧喧天的街巷,轉過兩個彎,便在夜色中駛到了府門前。

    見謝晦明沒有要下車的意思,門房十分識趣的將走馬車的側門打開,迎了馬車進府。

    馬車一直駛到王府的二門前才停下來,再往前便是內院女眷所住的地方了。

    謝晦明扶着小廝的手下了車,淡淡道:“退下吧。”

    走過垂花門,兩個守門的婆子齊齊行了個禮,小心翼翼的覷着目不斜視,渾身冷意,走過去時四周都憑空冷了幾分的謝晦明,看到他雖然臉色不虞,但並沒有動怒,便走進了內院,不由的齊齊鬆了口氣。

    一個矮胖婆子輕輕抽了一口氣,聞到空氣中還殘留着羊肉和胡椒的香味,她皺了皺鼻尖:“王姐姐,聞到了嗎,是古樓子的味兒。”

    王姓婆子個子也不高,但勝在瘦,一張皮包骨的臉,頗有幾分嚴肅,看起來與這座同樣嚴肅的秦王府,很是相稱。

    “別胡說,殿下怎麼可能喫那麼粗陋的東西。”王婆子呼啦呼啦胳膊,她覺得自家不苟言笑的殿下比從前更冷了幾分,他方纔走過去的時候,硬生生激的她起了滿胳膊的雞皮疙瘩。

    “嗯,也對,殿下就像個仙人一樣。”矮胖婆子訕訕笑道,望着謝晦明消失的方向。

    在她的眼裏,謫仙人一樣的殿下,不是不喫那麼粗陋的古樓子,而是壓根兒就不用喫飯。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着,早上喝露水晚上看月亮,對,仙人都是不用喫飯的。

    可那古樓子的香味兒也是實打實的,到現在還綿綿不絕呢。

    矮胖婆子又吸了一口氣,鍥而不捨的不甘心道:“王姐姐,就是古樓子沒錯。”

    王婆子瞥了矮胖婆子一眼:“知道你是狗鼻子,不用一次一次的說。”

    矮胖婆子摸了下鼻尖兒,悻悻的換了個話頭:“不是說殿下不近女色,十天半個月都不進內院一趟,滿王府的側妃妾室們都成了擺設麼,怎麼殿下這一連三日都歇在內院了,不知道歇在哪個妾室那裏了。”

    王婆子的目光更冷了幾分,涼颼颼的橫了矮胖婆子一眼:“殿下歇在哪,是你這麼個打雜婆子能問的嗎,你要是不知道僭越兩個字咋寫,遲早得被打死。”

    矮胖婆子哆嗦了一下,但臉上卻着實沒露幾分害怕的神情,說出的話更加沒遮沒攔了:“嗐,這不是沒外人嘛,我就是跟姐姐閒扯幾句,聽說內院楓林晚裏藏了個絕世美人,殿下十回來內院,有八回都是去她那過夜,姐姐您在王府當差時日久,可曾見過那位,聽說長得驚爲天人啊。”

    王婆子一聽這話,重重拍了矮胖婆子的肩頭一下,低低尖叫一聲:“要死啊,連殿下的身邊人都敢說閒話,真出了事,別說我不照應你。”

    矮胖婆子心知這回是套不出什麼話了,也知道欲速則不達,不能逼得太緊,露出破綻了,只揉了揉被拍的生疼的肩頭,乾乾笑道:“嗨,妹妹錯了,不說了,不說了。”

    天完全黑透了,廊檐下的燈籠次第亮起,影影綽綽照亮蜿蜒而過的青石板路。

    青灰色的石板上雕了淺淺的蓮花紋樣,一來防滑,二來裝飾,走在這樣一條步步生蓮的石板路上,深幽的內院也不那麼寂寞難捱了。

    謝晦明年滿十六出宮別居時,便被封了秦王,修建這座秦王府時,處處都按着親王的規制,既沒有絲毫逾越不敬,也沒有半點低就湊合。

    像極了他這個人,野心都藏在淡泊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露出了利爪。

    他踩着細細碎碎的光,那滿地綿延不絕的步步生蓮,在光影裏活色生香起來。

    謝晦明穿過雕樑畫棟的抄手遊廊,逗弄了一下掛在廊下籠子裏的鳥雀,擡眼見嶙峋怪石旁碧水潺潺,一樹樹碧葉蔥蘢,一叢叢繁花綺麗,竟是他從未仔細留意過的秀雅麗景。

    他腳步一頓,愣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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