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空的焰火在天幕中炸開,化作漫天細碎的光點散落,剎那的生死,剎那的燦爛。
周圍的販賣聲不絕於耳,金魚寬大的尾鰭劃開盛着星光的水,舉着燈籠的少年追逐着跑在街上,少女的頭髮挽起,木屐在石板上踢踢踏踏,浴衣上皁角的香氣和手中糖果的甜味飄散在大街小巷。
這是夏季的末尾。
這是你離開我的第二個月。
......
“......啊,非常抱歉!”
在和同伴說笑時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的女孩子“呀”地叫了一聲,隨後有些緊張地鞠躬道歉。
“......不要緊的。倒是這位可愛的小姐,沒事吧?”
太宰微笑着說。
“......”
女孩子愣愣地看着他,看了一會兒之後,臉“唰”地一下變得通紅,眨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說:“......我沒事的!請您不用擔心!”
然後她用力地深呼吸一口氣,雙頰都鼓了起來,在同伴的起鬨聲中問:“......那個,請問、請問您是一個人嗎?如果是的話,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
太宰擡起手來,撫上胸前月光石的項鍊,輕輕地說:“不是哦。我有人陪的。”
“......啊......”幾個女孩子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過剛剛的女孩子又很快地說:“打擾您了!祝您玩得開心!”
“......謝謝。也請小姐們務必玩得開心呀。”
他目送還在紅着臉回頭看他的女孩子們笑鬧着漸行漸遠,看着看着,低下頭來,輕輕地用手敲了一下自己的心口,覺得那裏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
果然不該來的吧。
雖然被安排了蒐集情報的任務,但是早早就完成了。本該在那時候回去的。
爲什麼,又不知不覺走到這條街上來了呢......?
這條夏日祭最熱鬧的街道。
......同時也是,櫻花祭時,花開得最好的街道。
就在這裏,就在對面的街角,不過四個月之前,春櫻爛漫的時節,曾有一個人爲他在發間戴上一支硃色的春花,陪他漫步在人羣中,對他說,“......就算、節日的喜慶與你無緣。”
“也總會有那麼一個人,只要看着你,就覺得欣喜。”
......
可是啊。
他低下頭去看手心裏項鍊上的、即使在漫天煙火的夜晚依然那麼溫柔、那麼清透的,那顆月光石。
或許只是因爲不想和她們一起,或許,只是因爲身在這樣的夏夜裏,在這樣茫茫的人羣中,就格外不想去承認這個事實。
雖然我對那些女孩子那麼說了,可是,我明明知道的啊。
那個一直注視着我的人,
現在已經不在啦。
現在,就算在最熱鬧的夜晚,就算在最熱鬧的地方,也再不會有人,見到我,就露出好像一樹繁花開放一樣的笑來啦。
......
我只是在折磨自己吧,他默默地想。
明明應該從此害怕所有祭典的到來的。應該避開一切會讓他想起那個人的事物的。
祭典,櫻花,起泡酒,熱啤酒,吹風機,自己的宿舍,
......溫暖的眼神,笑容,觸碰,擁抱。
但是,如果真的避開了這些,終有一天會忘記他的吧。忘記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在身邊時的感覺,只餘記憶裏一個模糊的影子。
所以我還是來了,即使一個人站在這歡笑的人羣中間。
即使心臟這樣地痛着。
......
街旁的春櫻謝盡了,就連落在泥土裏的花瓣也化作塵埃了,曾經綴滿花朵的枝頭,此刻只有夜晚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吶吶,我們去那邊看一眼吧!聽說好像有起泡酒賣哦!”
“——你怎麼摔到金魚池裏了,衣服都溼透了——”
“——拿好喫的,別走丟了,來,我拉着你。”
......
他們眼中的幸福,原來竟可以是如此鋒利的刀劍啊。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茫然四顧,心臟的每一下搏動都帶來痛感,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視線的每一個角落裏全都是滿面笑容的人,他們歡笑着走過一路煙火,走過最熱鬧的夜晚,走向一如既往到來的明天,而在那其中,唯獨他身邊的那個位置,那個人本該存在的位置,空無一人——
......啊啊。
真的好痛。
真的好痛......
......
“——喂,看着點人啊,小鬼。”
一個帶了一點不耐又無可奈何的聲音傳來。
“......”
太宰擡起頭來,看到不遠處中也的身影。
他換下了慣常的服裝、卻還是穿了一件漆黑的浴衣,把帽子拿在手裏,另一隻手裏抓着一把摺扇,正在一臉無奈地盯着一頭撞在他身上的小孩子。
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
太宰遠遠地望了他一眼,轉身,悄無聲息地隱沒在人羣中。
***
一朵格外大的煙花在空中炸開,照亮了半邊夜空。
“——來自古老吉普賽民族的占卜魔法,大家都來看一看啊——”
路邊的一個披着斗篷的老太太這麼喊着,目光落在已經快要成功走出人羣的太宰身上。
“——哎,這位小先生要不要來試試啊?很準的喲。”
......被拉住了袖子。
說什麼魔法,但其實不過是冷讀術而已吧。或者也有可能,是自以爲有特異功能的老年人。
但看她的神情,大概是後者。是切實相信自己占卜結果、出於過度的熱心,想要讓他人嘗試。
太宰微微側過頭去,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剛要說話。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真實想法,老人露出一個有些神祕的笑。
“有的時候,不信也不妨聽一聽嘛。說不定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結果呢。”
“——你啊,在想一個對你非常重要的人吧?
我知道的哦。那是思念着某個人的眼神,不會有錯。”
“......是的。您真厲害。”
太宰笑着說。
“——是吧?嘛,也是我們有緣分,我就來免費替你佔一次卜——”
老人一拍手,眼鏡後有些發黃的眼睛十分篤定地盯着他,說。
“——你和你想的那個人,會很快再見的。一定。”
“............”
——可那是已經逝去的人啊。
——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啊。
......
他想要說些什麼。
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所以要好好生活啊,我看你印堂發黑、眼底也發青,一定非常缺覺吧?——哎呀,看着脾胃也像是很寒,這可不行啊,得保重好身體,身體是第一位的——”
“......我知道啦,真的非常感謝您。”
向着老人微鞠一躬,太宰露出明朗的笑容。
......無論那是毫無感情的騙術,還是善意的祝福,此刻他都只想逃開。
不要再這樣了。
不要再提醒我他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了。
他在老人關切的目光下倉皇離去,向反方向飛快地走着,不自覺地握緊了胸口的項鍊,用力得指尖泛起白色。
......
我的小朋友啊。
你說要我自由,可是你知道嗎?
......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你的離開更沉重的枷鎖了。
但是我會努力的。
如果那是你的願望的話,我會努力,不要去想你。
然後,去陽光下,做一個一生自由的人——
——但是好難啊,真的太難了啊,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所以拜託了,即使只有一次也好,即使是騙我的、是幻覺也好,讓我再次——
......見到你吧......
***
“我在這裏。”
那個有着這個世界上最最溫柔的眼神的人這麼說着,環住他的肩膀,在他耳後落下一吻。
“——又夢見什麼了,修治君?已經沒事了哦。”
......啊。
太宰眨着眼睛,看着眼前在風中搖曳的窗簾,窗外蒙蒙亮的天空。
身後的人攬住他肩膀的手。
......
剛剛的、是夢啊。
他在這裏。他在我身邊。
我......不是孤身一人。
“......”
心底一下子被令人眼眶發酸的暖意填滿,太宰吸了吸鼻子,轉過身去,把自己的身體縮成更小的一團,抱住眼前的人,縮進他懷裏。
“......夢見之前的花火大會,你不在。——你睡覺也太輕了吧。我可沒有說夢話的習慣。”
“......這樣你什麼時候做噩夢我都能知道,不是很好嗎?”
今時這麼說着,額頭和自己相抵,手在背後輕輕地拍着,無比安定的熱度隔着睡衣的布料傳遞,流入那顆千瘡百孔的心臟,於是它重新生長、跳動起來。
“很抱歉,之前沒能陪着你。也就在這兩天了,今年的花火大會,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說定啦。”
”嗯,說定了。好啦,睡吧,乖。做個好夢。”
“......嗯。晚安,今時先生。”
太宰輕聲說。
“別放手。”
——請別放開抓住我的這雙手。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