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略整理了一番形容,“兄長,通往京城求援的路全部被堵死,城內有奸細,城門即將被攻破,眼下何計可破?”

    藍墨色的雲靄翻滾,沈朝桉的側臉在這樣朦朧的灰影裏回眸,沈綿桉聽見他微不可聞的嘆息一聲,“回天乏術。”

    如同響雷在沈綿桉頭頂炸響,她一驚,語無倫次,“怎怎,怎麼會,你,你是兄長呀,兄長怎麼會沒有辦法。”

    沈朝桉比她鎮定很多,“綿綿,若非你自己推演後半分生路都沒看到,怎會這般急急忙忙地過來找我呢。”

    沈綿桉沉默了,她總想着自己是不是何處疏忽了,是不是哪裏沒看到,怎麼會輸了呢,所以她寄希望於兄長,希望兄長看到她所沒看到的地方。

    她從記事起,兄長便是無所不能,不管情況如何危急,總能奇兵詭謀,化險爲夷,她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兄長也會這般無可奈何的承認,無計可施了。

    沈綿桉難過的沁出淚來,“城中還有十萬百姓,若是城破,他們當如何?更何況,這是東秦阻止叛軍北上最關鍵的一道防線,倘若城破,城後的千萬百姓又當如何。”

    沈朝桉從下屬的手中接過頭盔,穩穩的戴上,有條不紊的整理繫帶,“所以我會帶上最後的三萬人,在城門破開之際與蕭昀決一死戰,最後力竭戰死,以身殉國,這是我作爲守將的責任,也是爲臣下的本分。”

    沈朝桉轉頭望她,眼底帶着複雜的溫情,“只是綿綿,如果你願意,我現在還是可以安排人送你出城,你回京去尋雪桉,待在她身邊,便能遠離戰火了。”

    沈綿桉當即拒絕,目光堅定執着,“兄長已選擇與城共存亡,我又怎麼可能背棄兄長與城中百姓,獨自苟且偷生。”

    沈朝桉眼中似是欣慰又似是嘆惋,“也對,我沈家的兒女,個個傲骨錚錚。”

    沈朝桉的手輕柔地撫過沈綿桉的鬢角,像兒時一樣爲她將不聽話的碎髮撥到耳後,但下一瞬沈朝桉的表情便變得嚴肅凝重,“雖知你的性子是認定了便再無轉圜,但我還是要說,綿綿,離開這裏,戰敗後的城池太過殘酷,很多事情,不該由你來承擔。”

    沈綿桉不言不語,只看着沈朝桉的眼睛,無聲地表達着自己的堅決。

    良久,她問道,“兄長是不是有主意了?”

    沈朝桉微不可察地嘆了一聲。

    那聲回答在破曉前的黑夜裏顯得縹緲空寂,幾乎像是不曾回答。

    “試試吧。”

    2

    饒是沈綿桉心裏已經有底,戰敗後的情況會糟糕異常,直面事實的時候她也難以平靜。

    入目便是一大片一大片慘烈的殷紅,不斷有重傷的士兵從最前線被擡下來,沈綿桉跟在兄長身邊南征北戰三年,處理傷口的動作早已熟稔無比,但此刻她尤覺得不夠快。

    她像是不知疲倦不懂休息,機械的處理包紮,遇到已然壞死的肢體部位,便毫無猶豫地手起刀落,直到傷者痛苦的哀嚎出聲,她才激靈一瞬,喚起一點同理心,柔聲的安撫,“等會兒就沒事了。”

    傷者和婦女都圍在沈綿桉的身旁低低哭泣,“沈小姐,城就要破了,我們要怎麼辦啊。”

    沈綿桉站起身來四顧左右,營地狼藉一片,傷員密集,望不到頭,低低的絞痛從未停止,血色在她視線裏幾乎蔓延成災。

    幾口大鍋燒着熱水,奔忙的婦女神情茫然恍惚,腳步卻未曾停歇,彷彿多救一個人真能多一分希望。

    恐懼從空中逼來,廝殺聲愈演愈烈,刀兵碰撞,血肉橫飛,沈綿桉感到一種未知,緊緊攝住她的心臟。

    她咬了咬嘴脣,堅定道,“還有我在,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保住你們。”

    城門被攻破的時辰比沈綿桉想象中來的更早,風雪天,暮色來的早,樹林蕭索,無邊的虛空裏迴盪着嗚嗚的風聲。

    殘墟上蒙着薄薄的一層細雪,愈發的蒼涼頹敗,實心紅木城門終於不堪重負,巨大的轟鳴後,倒下了。

    沈綿桉心下已經安定很多,手上依舊不疾不徐地慢慢處理着士兵的傷口,甚至對那人叮囑說,“三天之內不能沾水。”

    叛軍紛亂的腳步如地上雷鳴,越來越近,那人心驚膽戰,“沈小姐,我們真能活到三天以後嗎。”

    沈綿桉莞爾一笑,“會的。”

    她整了整衣裙,簡單洗掉手上的血污,站起身來,迎着凶神惡煞的叛軍走出去,對包圍上來雪亮的劍尖視若無睹,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她周身氣度不凡,小兵摸不準底細,也不敢輕舉妄動。

    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感覺在指引着她,沈綿桉停了下來,叛軍繞過她兩側歸隊。

    一人一騎在暮色之下緩緩向她行來。

    濃黑鋒利的長眉,點漆般的星眸,優雅流暢的脣形,似笑非笑地勾着,雖然還是同樣昳麗的形貌,但眉目間已褪去了從前那份驕傲放縱,棱角分明,疏冷若冰雪。

    她漠然地問他,“我兄長呢?”

    他微微擡眉,繼而微笑道,“死了。”

    也許是剛剛殺完人,他眼中的殺意與殘忍還來不及退卻,鬼魅如地獄修羅,手中的銀槍滴落鮮血,身後無數死屍,蒼白的臉上濺了血,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霍湛還特地將副將最疼寵的小女兒捉來,讓她親眼看着自己阿爹是如何死去的,隨後將那可憐的女孩兒扔回給她肝腸寸斷的母親,讓副將一家永遠活在痛苦之中。

    不知他做那些事的時候,是不是像現在這樣,一臉平靜冰冷。

    沈綿桉略略恍惚。

    那個趾高氣揚,永遠嘴硬心軟的小少爺,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記憶。

    3

    沈綿桉的出身,有些不大不小的尷尬,她雖出生在臨安沈家,卻是庶女,生母是她父親的心愛之人。卻因爲異族人的身份不能被娶爲正妻,只能委身爲妾。

    阿孃容姿豔美,這樣的豔美實在遭人嫉妒,各家的夫人從沒有接受阿孃的意思,眼中總是帶着輕蔑與嘲笑,連她也要被人私底下叫做雜種。

    阿孃終日鬱鬱寡歡,在生下弟弟後撒手人寰,因爲弟弟不曾足月,先天病弱,也沒能活得下來。

    阿孃走後,兄長沈朝桉與姐姐沈雪桉來親自接她回府,撫養她長大,沈綿桉雖爲庶出,卻從不曾被虧待過。

    在她十一歲那年,不過初初表露了一番對醫學的興趣,沈朝桉便替她求了去鴻都學宮的名額。

    醫女的地位低下,兄長與姐姐卻只因着她喜歡便全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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