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個孩子,只怕都不到一歲年紀,那是凍壞了,在母親懷裏忽的大啼,婦人大驚,要捂住孩子的口鼻,卻不敢下這等死手,一時急的無奈之下哇一聲大哭出來。
她一邊扯着破爛的甚至能看得見腰裏的肌膚的單衣一直給孩子取暖,一邊哭着眼睛不住往四處求救。
只是孩子生病了,哪裏能不難受?
她越是維護,孩子越哭的大聲,也是小婦人抱得太緊,孩子哭着哭着,竟被自己的眼淚嗆住了。
一時間孩子哭母親哭亂作一團。
衛央心中惻然,縱是有鐵石心腸,怎能擋住小小的孩子這麼痛苦的呼叫?
那婦人求救不得,當即推金山倒玉柱,撲通一下跪了,抱着自己的孩子,連連扣頭,只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竟有人見此,嘩啦啦一下離開了她的身旁。
乃至有老婦罵道:“短命鬼,賠錢貨,生就來礙眼!”而後顫巍巍賠笑,“大人,小婦人不懂禮,這個,這個。”
她不知該說什麼。
衛央卻知道,她這是在想盡辦法救那兩個可憐的母女。
罵的越狠,或許,有些變態的狗日的“貴人”,便覺着稍稍能得半分喜悅,故此會放過她。
這他媽的什麼世道?
這他媽的什麼人心?
衛央忍不住淚如雨下。
我們窮苦人爲了一條活路,怎麼他媽的就這麼難呢?
滿院子衆人盡皆呆了。
怎麼他哭了?
“娘,娘,不哭,有喫的。”人羣后面鑽出個小丫頭,才五六歲的樣子,髒兮兮的臉蛋兒,乾乾淨淨的衣服,上頭還打着補丁呢,口袋裏摸出個油糕,似乎才睡醒,迷迷糊糊到那小婦人身邊,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天真無限地安撫:“不要緊,有喫的,好甜……”
衛央擦一把怒極之淚走過去,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才摸摸那瘦瘦弱弱的小女孩的頭髮,輕嘆道:“我,我對不住你們呢。”
衆人譁然。
“來,都起來。”衛央狠咬後槽牙,伸手拉起那小婦人,吩咐道,“這裏不能住人,也不可以住人。走,我帶你們去喫好的。”
去哪裏?
“誰貪了本該給你們的錢,我們去喫誰家;誰佔了你們本該住的房子,我們去喫誰家,他們若不肯,那就殺了他們。”衛央恨聲道,“可恨這天底下的罪人,我這一把劍竟殺不過來。走,都跟我走。”
衆人愕然。
門外忽的腳步聲雜亂,一隊邏卒衝了過來。
衛央擡眼一瞥,數十人嚇得急忙匍匐塵埃。
“哦,我認得你,前年時,你還在軍中。”衛央劍指一人,道,“去把劉、李、高三個都司叫來,點兵馬三千。”
幹什麼?
“殺人。”衛央不會在這些事情上“從長計議”。
他可以和人從長計議,和皇帝那個王八蛋也能從長計議。
但他的劍不許他在窮人餓死凍死的事情上和權貴從長計議。
人不知其意,又不敢不跟上,邏卒們也不敢說什麼,於是一行隊伍逶迤往門外而去,出不到半里,有錦袍提劍者大呼:“何以至此?”
衛央冷然視之,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莫花爾徹。
魔化二尺正喫酒,大年初一麼,自有人請他喫酒,家裏也有些族人正足寬待中,忽悠人撞進門來告知:“二老爺被殺,斬首示衆。”
今日爲何被人殺了?
誰幹的?
“北庭侯視察,二老爺不知如何衝撞,在那些窮鬼住的地方,就叫一劍殺了。”來人道。
莫花爾徹一家齊聲大哭,他二弟一家放聲大哭,一起來抱着腿哀求:“須爲主家討個公道!”
莫花爾徹騎虎難下。
他哪裏敢找衛央討個公道?
只是他不懂,爲什麼他的弟弟都會被殺。
無奈之下,莫花爾徹只好提劍來尋,遠遠看到時,趁着酒興,莫花爾徹高呼一聲,卻不敢靠近他。
衛央道:“要報仇?”
莫花爾徹悲憤道:“小人何敢言報仇,只無緣無故……”
“你回去吧,洗乾淨脖子,一旦查實你家參與倒買倒賣,剋扣物資一事,你也不要活了。”衛央目視他手中一長一短兩把長劍,恥笑一聲,道:“敢帶劍來見,念你是半個故人,且饒你一次。”
莫花爾徹錯愕。
他只是不懂,爲何大年初一殺他手足,縱然有過,也不至於斬首吧?
不多時,更有錦衣之人圍上來,紛紛道:“大過年的,何至於此?”
衛央一言不發,手中長劍壓得很低。
漸漸的,有人公然埋怨:“如此下去,外人奪了我們的好處。”
這話一說,衛央連鞘一劍,只打碎了滿嘴的牙。
“你有什麼好?你得什麼好?我給你好,你才能好。我若不給你,豬狗一般的賤人,亂軍之中,你不知認了幾個爹,多了幾個崽,命卻保不住。”衛央問,“你在埋怨誰?”
彼強辯:“我家衣食無憂,多是自家生產,今叫外地人來,說也說不得?”
“記住這個人,往後但凡我有所賜,不得給他家。”衛央斜目而視莫花爾徹等人,“聚衆試圖謀反乎?”
莫花爾徹大聲道:“小人不服!”
好!
“去他家,喫他孃的,喝他孃的,先搶幾身衣物。”衛央指着莫花爾徹,遍視衆人,“誰知道他家何在?”
無人應答。
衛央心中不驚,早就在預料之中。
本地人享受的好處,外地人一來,他們自然要少受許多。
地方利益在這個時代是不可避免的。
怎麼辦?
簡單!
“我雖愛民,但誰若阻攔我的計劃,誰便是死敵,既爲我死敵,我會在乎它?”衛央站在當地。
莫花爾徹再不敢多言,他看出來了。
他那個二弟只怕參與到剋扣發給這些流民的衣服食物的事情當中去了。
可那也不至於殺頭吧?
一羣流民,值得如此?
不多時馬蹄聲碎,高嵐親率三支衛隊趕到。
一支高挑郡主大纛,一支按着衛央的鐵槍,還有一支,不帶大纛,不帶鎧甲,只一身布甲,腰下懸鐵劍,手中持鐵鍬,做什麼用的?
“挖坑,埋人。”高嵐縱馬而來,道,“既有人找死,殺了便是。今有人聚衆,竟有謀反之一,何不坑殺之?”
衆人皆驚走。
他們不明白,平日和藹可親的衛小官人,如今怎麼這般殺氣騰騰,不體恤當地民衆?
無妨。
不用他們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