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手稿,本是無意之舉…當時,只覺着夫子學問精深,就這麼一把火燒了,委實可惜,伸手留了下來…
這幾日,許宣回家做完功課,就打開手稿。
幾乎都是夫子年輕時的文章,有幾篇許宣也曾讀過,看上去像是當初打底的草稿,有許多塗改,還有許多閒話牢騷!
許宣越看越覺有趣,哪裏能想到,年輕時候的夫子竟還如此的淘氣!
似乎那時候夫子的牙齒不好,有幾行字,夫子在抱怨,這牙齒與他作對,越是美味,越是吃了就疼!就像前世的冤家!
直到看到最後一篇,許宣笑不出來了!
開頭就是孔夫子的大弟子子貢曾道:“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紂之惡,千年積毀也!”
“《論語》所載“紂王”之罪名,不過不聽勸諫、囚禁箕子、殺害比干諸般…”
“《尚書》也僅僅六條罪名,大致可道,喜好靡靡之音,貪念女色,以至疏於國政、荒於祭祀、殘害忠良等等…”
“但自戰國、秦漢、西東兩晉以來,各代史家口誅筆伐,‘紂王’的罪名甚而增至數十條之多…”
“何爲‘衆口鑠金,積毀銷骨’?是之也!”
許宣看的心驚肉跳,將家中有的史書翻了出來。白日裏又抽空去書院,尋了各朝史書,一連幾日,不翻則已,一翻之下,只覺渾身發冷…
這些史家…“崔杼弒其君”何其難哉…
許宣忽的,想去尋那個道士,他覺得,自己應當向小娘子身上的那個,道歉…
如今看來,夫子手稿上的質疑是值得考究的…既如此,那位發許宣的那一通脾氣,也是情有可緣的,是自己妄聽誑語,且人云亦云了…
那位商紂王委實冤枉了!
也不得不感嘆,夫子的學識竟然浩瀚如斯…可夫子爲何,不曾將這篇文章見諸於世?至少,許宣是沒有見過的…
這篇手稿寫的很凌亂,修改了諸多地方,好幾處被塗去、劃去,幾乎有些不連貫,許宣費了好大功夫,才全部明白貫通了。
看着自己謄寫出來的稿子,許宣不知該放哪裏,莫名恐慌,被別人發現就麻煩了!
許宣想去夫子面前招供,自己私藏了這篇手稿!
又害怕夫子會不會因此,再不信任他,將他驅逐,再不認這個學生?
許宣不敢…許宣害怕…他覺着自己就像是個偷兒!
將手稿連同自己謄寫的稿子,一併壓了箱底,許宣終於透過點氣了…
這天,離開藥鋪,許宣習慣了的,又去了書肆,正翻出一本打開看。
忽的一個力道從身後撞到許宣的肩上,許宣急忙一手護着書,一手撐着書架子,才站穩了。
腳下卻散落了好幾本書,還有一人!跌倒在一旁,轉頭一看,那人身旁還有一個凳子!八成是這人站在凳子上拿書,卻沒站穩了,摔了下來,還撞到許宣。
那人撐着起身,許宣一旁扶住了,見是一位中年男子,月白圓領袍,外罩牙色披風,頭戴方巾。
方巾有些歪,那人站穩了,一壁扶着方巾,一壁告罪道:“對不住!對不住!可傷到您了?”
許宣搖頭!腳步聲響起,來了店家和另一位管事模樣的男子。
店家也嚇到了,急忙問,可傷到了?
管事的也在問:“先生可傷到了?”
那人忙着搖頭道:“某沒事!某沒事!是某撞了這位小郎君!”
許宣常來,店家已認得了,急忙問道:“許小官人可傷到哪裏?”
許宣搖頭笑道:“無事!無事!”說着,彎腰幫着那管事,拾了凳子和地上的書。
店家見沒傷到人,纔過去幫着一道收拾了。
收拾好了,許宣又折身拿起先前自己看的書,那人眸光一亮,問道:“小官人喜歡飛白?”
許宣翻開的正是一本前朝的飛白字帖,只是失真嚴重,許宣看的很是艱難!聽這人問話,就知道是個讀書人。
許宣不好意思道:“不敢說喜歡,只是前幾日見到幾幅好的,某試着學,學的不好!慚愧!”
那人笑道:“某姓章,也喜歡飛白!小郎君若是不嫌棄,不如去對面茶肆一坐,某寫飛白也算略有心得!”
許宣卻不喜搭訕陌生人,推卻道:“多謝先生相邀!不早了,某該回家了!”
“唐代李嗣真在《書後品》中曾道,王右軍的飛白‘其飛白也,猶夫霧谷卷舒,煙空照灼,長劍耿介而倚天,勁矢超騰而無地’。小郎君可見過蕭子云的小篆飛白,意境飄然,妍妙至極。還有那歐陽詢的,則是峻於古人。小郎君更喜歡哪一個的?”那位章先生一通如數家珍,笑着問許宣。
許宣一個沒見過,不禁微赦垂首,輕聲道:“可不敢說喜歡哪一個,都是大家,某傾慕之極,某隻是在學而已…”
那位章先生接着笑道:“某也是在學而已啊!來來來!還早呢,哪裏就要歸家了!您放心!某隻是想請小郎君…幫個忙…”
他如此一說,許宣倒不好拒絕了。
臨街的茶肆,二樓正好一溜的雅座。
許宣跟着章先生進了其中一間,只見這雅座效仿古人,席地而坐。
章先生一見就喜歡,忙叫管事的,去取了點茶的傢伙事來,歡喜道:“這屋子倒也有趣,某好久不曾有興頭了,今日得遇小郎君也算是緣分,就來點了試試!”
轉頭又作揖行禮,柔聲問許宣道:“還不知小郎君貴姓?適才當真沒傷到小郎君吧?若是傷到了,某叫人請了郎中來看看!”
許宣急忙回禮道:“某姓許名宣,字漢文。真沒傷到,您安心!”
章先生笑着安心點頭道:“那就好!”
許宣有些靦腆,笑着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