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圓月照坤寧 >第一章 珠簾猶遮東風
    承泰三年,正月初四。

    天光大亮,陽光透過白棉布菱格窗照在地上,映在了雪青色的牀幔上。我猶自懶懶的在錦被裏翻了個身,閉着眼喚侍婢:“木蘭,什麼時辰了?”一把清脆的甜聲回道:“回小姐話,巳時初刻了。”我這纔不情願的睜了眼,撩開牀幔的一角準備下牀來:“怎麼不早叫醒我,誤了額娘跟前請安伺候早飯的時候了。”木蘭快步上前,幫我提上家常軟底鞋,又拿了夾袍給我披上才道:“昨兒太太特意囑咐奴婢,今兒不許叫您早起,說過年這些天小姐忙前忙後的不得歇着,怕您勞累,特意的讓您今兒個多睡會子。”說罷,回身走到門簾邊讓在外侍立的丫頭傳東西進來伺候梳洗。

    我起身走到紅木妝臺前,剛坐定,沉煙便帶着三四個丫頭魚貫而入,走到跟前,照規矩請安說道:“給小姐請安,您昨兒歇的可好?”我笑着扶她手:“自小一同長大的人,偏你不如木蘭和南雁一般隨和,日日鬧這套俗禮。”

    沉煙抿嘴笑道:“奴婢哪能跟她倆一樣盡在小姐跟前抓乖賣巧,這大正月裏的,萬一讓媽媽們瞧見了說嘴,也是丟小姐的臉面啊。”

    木蘭手裏拿着浸溼了熱水的真絲帕子給我捂臉,回頭笑着對沉煙說:“偏你這蹄子磨牙,顯得我們都是悶葫蘆了,自打進了臘月小姐就幫着太太預備着過年的各種事務,天天勞乏的很,再不逗她笑笑,豈不是失了做奴才的本分?

    我捂着帕子笑出了聲:“你這丫頭也太能嚼蛆了,依我看,還是趁早回了額娘打發你出去嫁人,省得調三窩四委屈了我們沉煙!”木蘭登時臊紅了臉,扔下青鹽盒子跑出屋去了。

    只見沉煙在我臉上細細的敷了一層玉容粉,然後打開發髻,用摻了百合花碎的頭油仔仔細細的篦着頭髮給我松乏精神,回身丟了一個眼色,把小丫頭們打發出去了。我知道她有話要說,便吩咐梳個如意髻,到底是年裏,該喜慶些。

    沉煙雖然只有16歲,卻是我身邊第一妥帖有眼色的大丫頭,圓臉盤兒,濃眉大眼,細長的身量,頗有一些大家子女孩亭亭玉立的意味。

    她一邊篦頭髮一邊輕聲說道:“我們幾個都是六七歲上就被太太指過來學着服侍小姐的,現如今都大了,更應該事事以小姐爲先,處處細心妥帖,哪能由着性子胡鬧,尤其是如今,大奶奶進了門還不滿一年,老話常說姑嫂易生嫌隙,咱們府里人都知道小姐是個直過的脾性,不愛計較,可如今有個新大奶奶,雖說一家子骨肉不分裏外,到底也還是得端着些,沒得讓陪嫁的那起子人看低了您。”

    沉煙停了手上功夫,挪身移過紅木雕花的首飾匣子讓我挑選配飾,輕聲說道:“大年下的,小姐還是挑幾樣繁複花式的珠釵戴戴吧,又喜慶又好看,平日裏爲着省事總是戴個絨花和蝴蝶簪子也就算了,一點上三旗大小姐的架子都沒有,你瞧新大奶奶,成天恨不得把妝奩裏的東西全插在頭上滿府裏逛,說起來,她一個下五旗出身的小姐,能嫁進咱們和府,真是有造化了。”

    我漫不經心的選揀着匣子裏的珠釵,在手上比看着,對沉煙說道:“我知道你向來謹慎持重,這些話也不知攢了多久了耗到今兒才說。她一個新媳婦自然要打扮的鮮煥些討公婆丈夫喜歡,沒個剛過門就素素靜靜的不討喜。我比不得她,幫着額娘料理府裏事務,成日裏議事廳升堂派差的,戴那些金衩銀鳳的累得壓壞我這嬌貴的脖子。”

    一席話惹得沉煙也忍不住笑出了聲,接過我手裏的雙翅金鳳衩,仔仔細細的插在鬢邊。

    我對着鏡子看了看髮尾,扶了鬢角,纔想起來問:“一大早怎麼沒瞧見南雁進來,可是學會了貪玩了?”

    話聲剛落,眼角便從鏡子裏瞧見南雁挑棉簾進了屋,她曼聲說道:“怎麼見得我就去貪玩了呢?這不是剛帶着丫頭們給小姐熨好了今兒要穿的織錦緞的團花棉襖嗎,是您自己說的,天兒回暖了,皮袍子穿着熱,催着把團花棉襖找出來的,奴婢又是個實心傻子,昨夜裏聽見這話就趕着找了出來,今天又一大早的帶着小丫頭們晾曬熨平,誰成想,一句誇獎沒得着,愣是以爲人家玩兒去了。”

    說完,只見南雁撇了撇嘴角,把手上託着的洋紅色團花織金棉長襖衝沉煙遞了遞,嘴裏猶自嘟囔:“還不如老老實實的盯着銀吊子熬燕窩粥呢,誰讓自己瞎巴結。”。

    我撐不住笑出了聲,一把將南雁拉到近前,隨手從妝奩裏拿出一支點翠的蝴蝶簪子給她戴在髮髻裏,說道:“南雁小姐勞苦,給南雁小姐道乏,送小姐支簪子可歡喜了吧!”

    一屋子主僕,歡歡笑笑的換了衣裳出了門,往太太住的院子走去。

    我們和家是正白旗的旗籍,正經上三旗的顯貴,老太爺是京師步軍提督,響噹噹的一品大員,因顧念着祖上顯赫的軍功,高祖皇帝破格御批,準和家女眷可自行婚配,不必循例選秀,又比着王府的例,敕令營造司建了這五進三十二間房的府邸賜給和家。和家正房愗萱堂里正中高掛的匾額正是當年高祖皇帝御筆親書的“護國惠民”。所以這愗萱堂,除了正月過年祭祖,迎接聖駕,男丁娶親,款待貴客,也輕易不使用。

    我帶着沉煙,南雁,木蘭,經過正房愗萱堂,進了額娘住的院子,簾外侍立的丫頭遠遠的瞧見我來了,忙請安掀簾。

    額娘屋裏的地龍燒的極暖,迎面紫檀架上的臘梅散發出濃郁的香氣,我轉身向東廂房走去,只見額娘微微歪在靠枕上正在嫂子雪卉說話,兩邊站立着額娘屋裏的貼身侍女春喜和嫂子的陪嫁丫頭夢蘭見我來了連忙行禮請安,雪卉也站起來往炕上讓座道:“大小姐走過來冷不冷,來,趕緊坐炕上暖和暖和。”

    我扶她坐下,笑道:“嫂子嫁進來那麼久了怎麼還與我生分,什麼大小姐不大小姐的,嫂子隨哥哥叫我歸雲就成了,還是嫂子坐吧,別外道了。”

    說話間,自然有丫頭送了茶點進來,沉煙上前替我解了鶴氅去,我在炕旁邊的紅木圈椅上坐下,閒閒的挑了塊綠豆糕喫,聽她們說話。

    嫂子見我來了,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略坐了坐便回屋去了。

    額娘坐直了身子,招手叫我挨着她身邊做,撫了撫我的鬢角,笑着說:“我的兒,年下這幾天可偏勞你了,昨天可算睡個囫圇覺了,餓不餓?我這有鮮蝦仁雞湯餛飩,讓春喜打發你喫。”剛說完,春喜答應着,極有眼色的帶着丫頭們出去了。

    我把茶盞往額娘跟前遞了遞,問道:“額娘早起吃了些什麼?我再陪您用點?”

    牆上的明玻璃窗照射進來正午的暖陽,那陽光在我額孃的蓮青色掐金織錦袍上映顯出溫暖的光暈,額娘今年還不到四十歲,眼角雖然已經有些細微的紋路,但依舊的端方貴氣,一雙杏眼透露着慈愛和溫柔,即使在家也常常衣飾整肅,旗髻雖然簡單,但鬢髮裏的赤金鑲寶牡丹花釵和耳邊的珍珠耳環卻時時透露着大家子主母的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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