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527 章 第 527 章
    苻宏烈進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光景,李明珏躺在地上,東方永安背對着大門,跪坐在他身邊一動不動,既不憤怒,也不哀傷,彷彿癡了一般,任苻宏烈呼喊也沒有反應,直到他走過去,大力將她拽起,她纔回魂,怒而甩開他的手,甩得太急,腳下站不穩,又摔倒在地。雖然經過一段時間的復原訓練,她的雙腳姑且能支撐她的身軀,然到底不夠穩當,也不能長久站立,過去那個天不怕地不怕,能動手不動口,喜愛依賴武力解決問題、張狂得不似女子的人不見蹤影,留下了這個好似風一吹就會倒的人。苻宏烈有些想念那隻驕傲的鷹的,不過她現在的樣子也不算壞,好比目下她跌坐在地、弱不禁風的樣子,讓他心中不可抑制地涌起憐惜,恨不得從此以後不再讓她受半點傷痛,他沒想到有一日自己竟也會沉溺於此種被需要的感覺。

    他彎腰去扶,被她拒絕,果然柔弱只是表面,骨子裏依然是讓人想挫一挫的倔強。她緊咬牙關,掙扎着站起,他發覺她的臉色過於蒼白,是悲痛過度吧,看來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嘴上說着與李明珏無緣,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很是豁達的樣子,還不是將人深深藏在了心裏?有些女人有口是心非的毛病,他不陌生。而今人死了,他瞥一眼靜躺在地上的人,臉色蒼白如紙,微微泛着灰敗,嘴角一絲血跡,胸口毫無起伏,不是大夫也認得出,死人的樣子。說起來,他還沒好好看過自己這個情敵,在他印象中,他不是個惹眼的存在,現在看來,樣子不壞,大度點說,與東方永安倒算得上檀郎謝女,頗爲般配。死了,那股珠玉般的溫潤反而更甚,不得不說殊爲難得。想到他自出現在自己面前,就是那副波瀾不驚、如古井沉寂的樣子,苻宏烈忽爾煩躁起來,過去他向來認爲溫柔一詞只能用在女人身上,用在男人身上就是娘娘腔,李明珏卻讓他實實在在感受到一種包容兼蓄、一種溫和卻渾厚的力量。有那麼一瞬,他在他的目光裏變得侷促,彷彿他的目光輕易能撕開他的皮囊,透出那躲藏在黑暗裏、浮躁、乖戾的靈魂,明明處於劣勢的是他纔對。不過,他到底是個死人了,死人毫無威脅。

    東方永安的聲音悲涼卻平靜,這種平靜讓他恍惚覺得是地上的男人附着在她身上,她說:“我有最後一個要求,將他的屍身歸還北辰,歸還給那些盼着他的人,讓他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

    “你不爲自己提要求?”

    她嗤笑:“雖然你說誰活誰走,但是別裝了,讓我們坦誠一點。”她靠近他,定定看着他,看得苻宏烈想回避她的目光,“天子之諾,重於九鼎?呵,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

    “我,朕也並非總是出爾反爾。”驀地他覺得這個詞有些刺耳,真奇怪,以前從未覺得,隨心所欲明明那麼愉悅。

    “那你會依約讓我離開嗎?承認吧,你不會。”

    他很想反駁,大聲地反駁,義正言辭地告訴她,自己並非她所想的那種人,然而終究能迴應的只有沉默。東方永安露出一個嘲諷的笑,眼眸無聲地說着:看吧,無論怎麼僞裝,我知道你內裏是什麼,我早就看透了你。輕蔑與鄙夷像無數根針刺向他,隨即她撇過頭去,似不願再看他:“將他送走,堂堂皇帝不會連一具屍身也害怕、也要扣着吧?”

    再次被她說中,他的喉嚨有些發乾,半晌叫來魏陶,澀澀道:“找一副好棺木給他殮了,送回江北。”

    魏陶帶人將李明珏擡下去,東方永安顫顫巍巍跟着,似乎隨着李明珏死,她的心力也耗盡了,此刻不過拖着一副快要腐朽的軀殼。苻宏烈三兩步跟上去:“我答應你,不動他的屍身。今日你夠勞累了,跟我回去。”她看起來搖搖欲墜。

    東方永安恍若未聞,只是拖着有些遲滯的步伐,跟隨魏陶等人穿過迴廊、廣場,直至載着李明珏屍身的車駕離碧芳臺。她倚靠在前殿雪白的柱子上,勉力撐住從方纔起就笨重得不像話的身體,以免它不合時宜地倒下,目送馬車消失在碧色湖面上蜿蜒的廊廡盡頭,心下松乏了,腳腕的刺痛就明顯起來,然而比起心口如萬蟻啃噬的劇痛,無疑小巫見大巫。喉頭的腥甜愈來愈重,幾乎壓不住,耳朵也嗡嗡轟鳴,好似無數只馬蜂圍着她,吵得她腦子不甚清明。

    眼皮打架,她很想就此閉上好好歇一會兒,可苻宏烈還在,他真惱人,就不能放她一個人待會兒嗎?一個激靈,她忙將握緊的拳頭捏得更緊,指甲嵌入手心的刺疼,讓她振作起精神:還不是時候,還不能倒下,再等等,等他走得更遠,堅持住,多堅持一刻,李明珏就多一分安全。苻宏烈只是被她暫時唬住了,不能讓他發現,不能讓他去攔截,所以一定要堅持住!死也要堅持住的聲音,如同魔咒不停在腦中迴響。

    眼前驀地一黑,似有人站到了她跟前,是苻宏烈吧,眼睛已經模糊得無論怎麼眨也看不清。對方鉗住她的雙肩,他似乎在吼叫,可她聽不見,只是下意識更用力地咬住嘴脣,心裏禁不住害怕,是不是自己掩藏得不夠好,叫他看出什麼來?還不行,他們接到李明珏了嗎?但是他搖得太厲害,她很難受……驟然胸口凝滯的氣血排山倒海般翻涌起來,滿嘴滿鼻都是腥味,她再也忍不住,噴出一大口血,直挺挺倒下去。

    苻宏烈自覺有生以來,從未受過如此驚嚇。東方永安倚靠在石柱上一動不動,他原以爲她是害怕自己對李明珏屍身下手,定要看着馬車離開,然而馬車消失許久,她仍是毫無動靜。她今日已經站得太久,有損腳踝的恢復,所以他想提醒該回去了。不想,轉到她面前才發現她的樣子十分不對勁,面色比在殿中時更蒼白,或許應該說慘白,白得好似即將化去的雪,讓他一陣心悸,隨即他發現她眼神空洞,似乎看不見,他開始大力搖晃她、大聲呼喊她,對方木然的反應說明不但看不見,也聽不見了。經無雙的話倏然浮上心頭:中了此毒,五感盡失,七竅流血,最後渾身臟器衰竭而亡。他想起李明珏並未七竅流血,不過嘴角一抹殷紅,只流了那點血……不對,如果他沒中毒,連那點血都不是他的!果然他在東方永安手指上發現被咬破的痕跡,剛想質問,就被眼前人的樣子駭住,從她的雙眼、鼻子、嘴角、耳朵都淌下血來,慘白的肌膚映襯黑色的血,猶爲可怖。

    溫暖的陽光下,七竅流血的人朝他微笑,手下的身軀冰冷得好似他握住的不是她的肩,而是冰塊。苻宏烈第一次被駭得無法反應,直至東方永安噴出一大口血,癱軟下去,他纔回過神,一把將她抱起,瘋了般往殿內奔去。其實爲以防萬一,他在前殿準備了大夫與藥石,雖然他不大認爲在生死關頭,人真的能爲他人捨棄自己性命,俗語云:夫婦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他見識過數不清號稱情比金堅的夫婦或情人,死到臨頭互相攀咬,恨不得對方立時下十八層地獄,最難求的是同心同德,最不堪試探的是人心。但對象換成東方永安,他又把不定了,於是做下萬全的安排。在他們會面的大廳隔壁等候時,他是焦躁難安的,他希望她念及自己的志向——從在臨江城池受辱,她的眼中反而再次燃起火焰,以及車上所說那番奇怪的話語,他就知她有着不同尋常的志向,並且對其非常執着——將那救命的藥留給自己,即便李明珏沒被毒死,他也可以殺了他,然後堂而皇之地說是她的選擇,是她“殺”死了北辰的皇位繼承人,她如何還能再回北辰?可又無法忽視自己心底的聲音:她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真的會選擇自己生,而讓愛的人死嗎?尤其是在對方爲她奮不顧身、深入虎穴之後。

    事實證明,這女人說起謊來面不改色,去死也面不改色。

    惠枝進來的時候,他剛給她喂下解藥,大夫們垂手守在一邊,衆人屏息等待着。惠枝穿過大夫,跪到牀邊:“陛下……”

    他微微皺眉:“沒事了,她很快會好起來,別哭喪着臉。”這可是經無雙提前準備的針對此毒的解藥,能有什麼事?拿起帕子輕輕替牀上人擦拭,他語氣輕鬆:“你看,血已經止住了。大夫們別杵着,都下去好好想想,開幾張大損後補身的方子來,記得藥性以溫和爲要,循序漸進,不可過猛。”經無雙的叮囑他記着呢,也該派個人將經無雙找來,那傢伙躲懶倒是舒服。

    便在這時,牀上有了動靜,東方永安忽然痙攣起來,就像砧板上的魚臨死前的掙扎,隨即嘔出大口黑血,苻宏烈呆住,反是惠枝趕忙拿了帕子在她嘴角掖着,然而那血卻是越嘔越多,怎麼也止不住。

    在惠枝嘶聲的呼喊中,苻宏烈僵硬的身子動了動,挪到牀頭,捧起東方永安的頭,大夫們也湊過去,七嘴八舌、手忙腳亂地給她止血,又是灌藥、又是扎針。只是那血仍不斷涌出,不多時,他滿眼滿手就都是黑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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