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哲的聲音很低,被很好地隱藏在了場館四面八方響起的喧囂聲裏。

    他們正在走的這條過道正處於暗處,藍濛濛的光將周圍的工作人員輪廓都模糊了,只要人稍微離得遠一點,再一偏頭,好麼,鼻子眼在哪兒都找不着了。

    奇異的是——

    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沈喬跟陸哲走得極近,肩膀都快要挨着,再聽見對方這樣一句近似告白的低語,他驀然生出一種好像這黑暗中只剩他們兩人前行的感覺。

    那是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親密感。

    彷彿這一刻,周圍的那些工作人員都如潮水般遠去,剩下的世界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存在,呼吸、心跳都前所未有地靠近。

    就連陸哲這段時間收得極好的信息素,現在都在沈喬鼻尖若隱若現的浮動,那淡淡的、雪後松林一樣的清冽氣息,從他的跟前稍縱即逝,想用敏銳的嗅覺仔細去尋,又是一場空,待他不注意了,又倏然冒出。

    不知是那信息素學了主人惡劣的性子來故意捉弄他,亦或者,只是他過分在意下自作多情的誤會。

    濛濛的道路像是天光乍破、黎明即將到來前的長路。

    在這樣的背景下,沈喬一聲不吭,擡眼對上陸哲的雙眸——

    這人有一雙格外好看的眼睛,內勾外翹,睫毛濃密黑長,漂亮到能給人一種多情的錯覺,好像連過路人不經意間在這雙眼裏停駐,都能瞧見一汪不見底的深情。

    光是對視,都能引得不經世事的少年少女心跳亂序。

    何況這會兒,陸哲臉上那往日流於表面的、假面具一樣披着的輕浮假象消失,雖然他仍是笑着,眼底卻多了只有沈喬才能分辨出的認真。

    那一剎那,沈喬不知怎麼走神了。

    ……

    他想起自己得知陸哲身份的那一天。

    沈矜意坐在臥室雪白的梳妝椅上,拿着白瓷調羹一下下翻攪着滾金瓷碗裏的銀耳蓮子湯,垂着眼眸不去看他,黑色的眼線從她的眼尾自然延伸出去,明明是畫上去的線條,竟然在她精緻的妝容裏勾勒出不近人情的冷漠來。

    他被保姆叫過來,此刻站在門口,對上這位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養母神情,心底不由涌上點難言的敬畏。

    但沈喬很快把那不可名狀的情緒甩開,眼底重新露出孺慕來——拋開年少時沈矜意精神狀態不佳對他做的那件事之外,從小到大,沈矜意真的是個很完美的母親。

    是她把沈喬從沒人要的、被年長者欺負的泥潭裏拉了出來。

    她讓沈喬有了一個家,儘管這個家裏的男主人形同虛設,但沈矜意卻對他關懷備至,小到家裏餐桌上永遠不落的他的口味、逢年過節絞盡腦汁給他舉辦的別出心裁的生日宴、大到他中考的時候,明明沒有必要,卻也跟其他操心孩子的家長一樣,舉着傘愣是在烈日炎炎下陪他一同參考。

    沈喬想象過的、沒想象過的母愛,沈矜意都給了他。

    所以儘管父親相當糟糕,但沈喬依然覺得能有沈矜意這個母親是他的幸運。

    “媽媽找我?”少年人才剛跟朋友從球場上分別,哪怕見家長之前已經拿毛巾擦過汗,匆匆的動作依然難以避免疏忽處,有汗從脖頸間沿着跳動的脈搏緩緩淌下。

    他並未注意到,只是小心地收斂了自己的信息素,不讓Alpha過分霸道的氣息衝撞了屋裏的人。

    勺子攪拌的動作停了停,在碗沿上輕輕撞出一聲脆響。

    沈矜意放下了一口沒喝的湯碗,擡眼看向兒子,方纔斂眸時的冷意消失無蹤,化作了家長式的溫和。

    “你這是剛跟人打完球回來?”她問。

    沈喬點了點頭。

    “現在天熱,一會兒喝完這碗銀耳湯再去寫作業,正好降火,可別圖涼快直接洗冷水澡,對身體不好。”沈矜意沒急着切入話題,反而是諄諄叮囑了幾句,對他招了招手,讓他過來喝湯。

    沈喬聽話地進屋,端起湯碗看了看,對她不似對其他人那般愛答不理的敷衍,好歹多說幾個字:“知道了,媽媽。”

    沈矜意又沉默了,好像原本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

    沈喬剛嚐了一口甜度,端碗想走的時候,看出她有未竟之意,停下腳步試探着問:“媽媽是不是還有別的事要說?”

    沈矜意笑了一下,順着他的意思往下走:“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就是這段時間老是住院,也不知道你在學校裏的情況,學習如何、交了什麼朋友之類的。”

    “我記得你初中那會兒,有個玩得好的朋友,你管人家叫大胖,還帶回家裏來打遊戲,最近怎麼沒見着他了?”

    沈喬想起這號兄弟,登時有些無語。

    他表情裏露出幾分嫌棄:“他啊……”

    “這小子分化晚,上學期發現自己是A之後欣喜若狂,然後就早戀了,現在要麼是想不起我,要麼是一見面就跟我秀他那可愛又迷人的Omega女朋友,這友誼小船我一人實在撐不住——”

    說到一半,沈喬注意到自己提起“Omega”時沈矜意那隱約抽動的面容,以及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他及時止住話頭,不提這件讓沈矜意過意不去的事情,改而說起另一位。

    “不提他了。”

    “最近我確實認識了個挺欠揍的傢伙,是媽媽曾經特別希望我交的朋友類型,成績聽說是我們年級第一,改天我也帶他來家裏玩你就知道了。”

    “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他。”

    瞧見沈喬眼底那放鬆的笑意,沈矜意原本準備循序漸進的話頭陡然止住,換成了另一句:“是……那個叫做陸哲的孩子嗎?”

    沈喬端着碗一點不斯文地把銀耳湯當糖水灌,聞言停下動作:“媽媽認識他?”

    他挪開碗,看見沈矜意臉上露出一種冷漠又嘲諷的恨意來,那是他熟悉又陌生的神情。

    陌生是因爲很多年沒見過了。

    熟悉則是……

    當年她曾經露出過這樣的表情,就是在給沈喬注入Omega信息素的那天。

    很奇怪,明明她臉上那淡淡的妝容將她襯得有種天然的上位者的尊貴感,可是沈喬卻覺得這一瞬間的媽媽看着……非常可憐。

    緊接着,他聽見了沈矜意的回答:“換成其他人,或許我會欣賞,但他是那個女人的孩子,只有讓我討厭的份——喬喬,記得媽媽跟你提過的,你爸爸曾經在外面養過的情人嗎?”

    沈喬拇指卡住碗側的動作驟然一緊。

    他腦海中嗡然一片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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