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遇哭起來是孩子式的,情緒上頭,不再有目的,不在想着什麼事情,只是號啕。
他抓着顧如琢的衣袖,哭了很久,直到不再有力氣,只是安靜下來,趴在他懷裏流淚,好像是積壓起來的,所有未知的情緒都一起噴涌而出,他甚至弄不清那些情緒具體是什麼。
只剩下哭泣。
醫生站在旁邊,溫和地說:“沒事,好了,能哭就好了,有些事我們要慢慢面對的,太痛苦了我們慢慢來,不用着急。”
程不遇的情況特殊,這也是他們用了非常規的暴露療法的手段一般手段,是幫助患者面臨那些能喚起恐懼但安全的場景或事物,但程不遇自己外向表現並不是恐懼,只是遲鈍和麻木,所以直接用了場景重現。
這樣對他的精神刺激很大,卻也最有效,如同脫敏治療,第一段療程總是最痛苦的。
“那麼,之前問過你的問題再問一遍,你可以選擇自主書寫回憶,也可以選擇跟我們對話,選哪個呢?”
醫生仍然溫和。
顧如琢抱着程不遇,低聲說:“要不先回去吧,等他狀態好一點了再……”
“沒關係,你們問。”程不遇聲音哽咽,還在抽氣,“你們問吧。”
“那麼,跟我們描述一下剛剛發生的事情,你的感受,放輕鬆去描述就好,怎樣都可以。”醫生鼓勵道。
程不遇低聲說:“我帶你們過來參觀舞臺,描述以前的事情……和那一年一樣,我在第一排的觀衆席坐下來,我往上看,師哥還在臺上,然後燈滅了……和那年一樣,接着就是那首歌放了起來。”
“然後……”
如同程不遇在黑暗裏靜止一樣,程不遇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他的描述漸漸變得喫力起來:“然後我……不知道幹什麼,我在……等,但是我越來越……害怕。”
顧如琢握着他的手指,溫熱投入,令人安定。他溫柔地注視着他。
程不遇又頓了很久,像是才鼓起勇氣一般,低聲說:“我害怕,那個環境讓我很害怕,我媽媽就是曲子最後,開燈的時候死的。我知道你們在上面,但是我就是害怕。”
“嗯,我們明白。”顧如琢低聲問,“那你也看到了,開燈之後是誰在臺上?”
程不遇仰起臉望他:“是……你。”
顧如琢伸手摸摸他的頭:“這就對了,是我,所以沒什麼好怕的,我會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
程不遇還怔怔的。
顧如琢忽而放開他,往臺上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轉身回頭望他,眼裏帶着笑意:“來看,再看一遍,是我在這裏,沒什麼好怕的,程不遇,快看啊。”
程不遇下意識地跟着他站了起來,手望他那邊伸了伸,但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這一剎那舞臺燈光明亮,彷彿日光灑下。
那一剎那好像回到從前,他們在敬城那個小巷的舞臺練習室內,他坐在座位上,低頭看顧如琢,顧如琢攤開手腳躺在窗戶照進來的陽光下,空調冷風在他頭頂呼呼的吹。他在旁邊不說話,顧如琢卻會忽而轉過頭來,對他笑:“過不過來?這樣不冷不熱,舒服的。”
他只是搖搖頭。
顧如琢於是只會瞅瞅他,接着躺着,閉着眼睛。
那些都是他記憶中沒有想起來的事情,鋪在少年身上的,碎金般的陽光,俊美的少年濡溼的烏黑碎髮,手腕上利落優美的弧線,沾着汗水的喉結。
還有那麼多個夏夜,夜風吹過來,溫熱帶着花香,他伏在他膝上,顧如琢手指掠過他的發端,他想起來那時他看他的眼神,和夜風一樣微熱而溫和。有時候他會把遊戲機搬去陽臺上,靠着顧如琢的腿,顧如琢就在上邊彈吉他,旋律時而輕柔,時而搞怪調皮。
時而,他會被那旋律擊中,回頭去望他,一回頭,就落下一個吻。
他是他的世界裏,第二個張揚又明亮的人。
他的世界,矇住他眼睛的那層玻璃罩,忽而碎了一角,坍塌之後,露出幾許流光溢彩的光來。
“師……”他輕輕叫他,但是沒有說完。
燈又滅了,黑暗再度來臨,他的視線追着臺上的那個影子,是顧如琢站在光裏。
音樂再度響起,只是這一次,隨着伴奏,多了一種聲音,是顧如琢輕輕哼唱的聲音。
沒有話筒,舞臺地麥將他的聲音放大傳來,因爲很近,所以能夠聽得很清晰,雖然沙啞,但是很溫和。
是他給他唱剪長鯨時的聲音,是他哄他睡覺的唱法。
“anotherdayisdawning
新的一天即將來臨
touchme,it‘ssoeasytoleaveme
靠近我,離開我是如此容易
讓我獨自回憶
ofmydaysinthesun
回憶昨日美麗
ifyoutouchme
如果你靠近我
you‘llunderstandwhathappinessis
你會明白什麼是幸福
lookanewdayhasbegun
看新的一天來了”
燈光亮起,伴奏結束,程不遇輕輕呼出胸間的那口氣。
顧如琢唱完了,仍然帶着笑意望着他。歌停了,他唱沒有停,他從臺上跳下來,仍然唱着那句:“ifyoutouchme”
“ifyoutouchme”
他復讀機一樣唱着,伸手過來,掌心攤開,放在程不遇面前,一副小孩要糖的架勢。
程不遇思考了一下,伸手碰了碰他,卻沒料到顧如琢反手勾住他的手,把他輕輕地往懷裏一帶,伸手就抱了個滿懷。
程不遇猝不及防,輕輕地“啊”了一聲,顧如琢把他抱起來原地轉了個圈,最後低聲說:“看,寶貝不哭了。不難過了哦。”
程不遇注視着他的眼睛,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近在眼前,他不知爲何感覺心跳有點快。
他輕輕點頭,說:“嗯。”
第一次的治療,算是完美結束。
顧如琢隨後帶着程不遇回了家。程不遇的在這邊的行程只剩下最後一天了,確認了沒什麼再需要特意安排的情況,明天就得動身回去拍戲了。
他接戲時太拼,軋戲太多部,這時候也沒辦法說再回去調整,整個鍋都是顧如琢的。
顧如琢老老實實地跟他道歉:“對不起寶貝,我之前不該跟你生氣,講那麼多氣話,傷了你的心。”
程不遇安慰他:“不傷心,還好,就是有點累,但是另一方面,我賺了很多錢。”
顧如琢深吸一口氣:“這樣,我再去跟那幾個劇組談一談,我跟投資,讓拍攝時間放鬆一點,別的都不耽誤,你不能這樣累下去了。”
程不遇提醒他:“我簽了對賭,你要跟投資的話,那麼相應的要給我補一部分非常高的片酬。”
顧如琢:“給給給,我的就是你的,夫妻倆左手倒右手,這不是一樣的嗎?”
程不遇很理智:“左手倒右手,相當於沒有賺錢。”
顧如琢悻悻然改口:“那不是左手倒右手,那是你的婚前財產。”
程不遇接受了這個說法:“那你投吧。我不太想管了,既然你不要我還錢的話。真的不要我還錢嗎?”
他又找顧如琢確認了一遍。
顧如琢苦笑:“祖宗,我這輩子都不會讓你還我錢的,我們以後都別分那麼清好不好?”
程不遇盯着他,顯然不太相信。
顧如琢四下看了看:“你等我,我立字據。”
他找來了程不遇小學時的草稿紙,撕下一頁,認認真真地寫:“顧如琢從今以後,再也不許叫程不遇還錢,再也不許欺負程不遇,再也不許衝程不遇發脾氣。”
他寫完後,想了想,總覺得還有什麼地方沒寫全,他把紙條遞給程不遇:“你再看看呢?”
程不遇檢查了一下,想了想,勉強接受:“可以了吧。”
“那好,簽字畫押。”顧如琢抽出一支紅色水彩筆,塗在自己大拇指上,往紙條上一摁,又給程不遇也畫上了,跟着往上面一摁。
程不遇喃喃:“好像小學生。”
顧如琢低頭把紙張捲一捲,一起塞進了他的筆筒裏:“不是小學生。”
“我看到程不遇最珍貴的東西,都寫上了紙條,塞進了這個筆筒裏。”顧如琢輕輕地說,凝視着他的雙眸,“我認真的。”
第二天,顧如琢送程不遇上高速,他不知道爲什麼,行程要在這邊留一下。
“一個是我幫你辦一下給阿姨遷墳的事情,敬城那邊我幫你看好地方,等你有空了帶你過去,這邊我還要花時間打點一下。”
臨走之前,天空下着雨,程不遇一直以爲顧如琢要跟着他一起走,等上了車,才發現顧如琢打着傘,沒有上來。
程不遇按下車窗,疑惑地看着他。
顧如琢衝他笑了一下:“還有些事,我想辦一下,你先回去,等我辦完了,就回來看你。”
程不遇說:“嗯。”
“那我想採訪你一下,程不遇先生。”顧如琢把手比成話筒,他立在風中,笑意清靜,“離開那麼久,會不會想我?說實話。”
程不遇猶豫了一下,說:“不知道。可能會,我……”
他望着顧如琢璀璨的笑眼,頓了頓,“我會努力的。”
“好。”顧如琢笑得謙虛又安靜,“那我等你。”
等你愛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