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賢接着佈置徵丁和徵糧任務。二丁抽一是原則,也是具體實施準則;新增的軍糧是官糧以外的項目,兩者都屬於非常時期的軍事性質的舉措,同樣是爲了剿滅共匪禍患的需要。田福賢宣佈了各個保公所徵丁和徵糧的數目以後,看見好多甲長們瞠目結舌的表情,這是他事先預料得到的,他用慣常那種簡捷明朗的語言說:“縣長說明白了,這回不怕誰再鬧‘交農’,誰抗糧不交有丁不出,還搞什麼雞毛傳帖惑衆鬧事,一律按通共格殺勿論。丁徵不齊糧徵不夠,先甲長後總甲長再後是保長層層追查,到時候可甭怪我田某人睜眼不認人……”
保甲制度實施以後所幹的頭兩件事——剿共和徵丁徵糧,立即在原上引起了恐慌。原上現存的年齡最長的老者開啓記憶,說從來沒見過這樣普遍的徵丁和這麼大數目的軍糧,即使清朝也沒在原上公開徵召過一兵一卒,除了給皇上交納皇糧外,也再沒增收過任何名堂的軍糧。民國出來的第一任滋水縣史縣長征收印章稅引發“交農”事件捱了磚頭,烏鴉兵射雞唬衆一畝一斗,時日終不到一年就從原上滾蛋了。而今保甲制度徵丁徵糧的做法從一開始就遭到所有人的詛咒。白鹿鎮的三六九集日驟然蕭條冷落下來,買家和賣家都不再上市。白鹿保公所保長鹿子霖突然被捕收監的意外事件,一下子把剛剛噪起的慌亂和怨憤氣氛從一切公開場合抑壓下去了。
那天早飯後,鹿子霖在保公所裏跟下轄的各甲長總甲長們正在開會,逐村逐戶覈查每家的男人和他們的年齡,最後確定誰家該當抽丁。
“先把已經查實的壯丁名單公佈下去,胡攪蠻纏的逐個再核。”鹿子霖對甲長們說,“要是查出來仨倆隱瞞歲數的人,拉來砸一頓軍棍做個樣子!要不嘛,這個保長我就沒法子幹咧!”甲長們贊成這個辦法,因爲他們比保長的處境更加爲難。鹿子霖說完這個辦法之後,就瞅見門裏一溜兒擁進來五六個戴黑蓋帽的保安團團丁,起初還以爲他們是來督查徵丁軍務的,便站起身來招呼他們坐屋裏喝茶。領頭的一個問:“你是鹿子霖不是?”鹿子霖剛點了一下頭,還沒答上是與不是的話來,後邊的四五個團丁一擁而上,就把他給結結實實捆起來了。在座的甲長總甲長們大驚失色,鹿子霖急得煞白着臉喊:“咋回事咋回事?我是保長,你們憑啥綁我?”領頭的團丁只是出於職業習慣回答說:“到縣裏你再問頭兒去,子醜寅卯由頭兒給你說。我只管綁人逮人,頭兒叫逮誰我就逮誰。”鹿子霖在被推出房門時差點栽倒,氣得渾身直打哆嗦:“我要當着嶽書記的面把事弄明,是誰在背後用尾巴蜇我?”
白鹿村對鹿子霖的被逮噪起種種猜測,有的說是鹿子霖隱瞞本保的土地面積和壯丁的數目,違抗了民國法令;又有人說是冷先生將親家鹿子霖告下了,犯了逼死兒媳罪,又傷風敗俗;有的人說鹿子霖招禍招在兒子鹿兆鵬身上,縣府抓不到共產黨兒子就抓老子,正應驗了“逮不住雀兒掏蛋,摘不下瓜來拔蔓”的俗話。種種猜測自生自滅,哪種說法都得不到確鑿的證實。過不多久,猜測性的議論又進一步朝深層發展,推演到鹿子霖的人際關係上頭來。鹿子霖和黑娃的女人小娥有過那種事,黑娃而今是縣保安團三營營長,有權有勢更要有面子,勢必要拾掇鹿子霖;再說孝文早在黑娃之先就已經在保安團乾紅火了,自然不會忘記鹿子霖拆房的恥辱,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誰會料到浪子孝文、土匪黑娃會有這般光景,這番天地?鹿子霖遇到這兩個對頭哪能有好果子喫?
白鹿村對此事最冷靜的人自然還是白嘉軒。孝武被任命爲白鹿村的總甲長,親眼目睹了鹿子霖被抓被綁的全過程,帶着最確鑿消息回到家中,驚魂未定地告訴了父親。白嘉軒初聽時猛乍歪過頭“噢”了一聲,隨之又恢復了常態,很平靜地聽完兒子甚爲詳細的述說,輕輕擺一擺腦袋說:“他……那種人……”孝武又把在村巷裏聽到的種種議論轉述給父親,白嘉軒聽了既不驚奇也不置可否。他雙手拄着柺杖站在庭院裏,仰起頭瞅着屋脊背後雄巍的南山羣峯,那架勢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說:“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裏,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裏,都抹不掉;其實天知道地也知道,記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鹿子霖這回怕是把路走到頭了。”白嘉軒說着轉過身來,對聆聽他的教誨的兒子說:“你明天到縣上去找你哥,讓他搭救子霖叔出獄。你給你哥說清白,要盡心盡力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