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四章 安福論公私
    漢承秦制,但漢制立國以來已有三百餘年,既有增添,也有刪減。但要論變化最大的,當屬大漢的朝會制度。

    高祖剛剛立國之時,朝會的場面非常散漫。由於高祖本人早年的行事風格,認爲按秦制朝會繁瑣,便悉數廢除,結果大臣們在朝會上依然稱兄道弟,勾肩搭背,有的喝起酒發起瘋來,“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劉邦對這等景象不忍直視,連忙徵召大儒叔孫通又制訂了一套不如秦制複雜,卻也井井有條的朝會禮儀。儒家至此在大漢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而後到世宗武帝時期,武帝深覺朝會爲丞相所主導,頗多掣肘。於是在朝會之外,另立內朝,完全以皇帝爲中心,內朝其餘官員皆是皇帝顧問,用以分走丞相權職。

    只是主導國政,才能必須非凡,武帝作爲大漢最傑出的帝皇,尚能利用中朝改造國家,拓土攘夷,威加海內。但時殊世異,和帝以後,皇帝短壽,繼位時多爲嬰孩,駕崩時最多而立之年,中朝之首便逐漸由皇帝主導轉變爲外戚、宦官共同主導。

    好在當今陛下年歲已長,親政以來雖多荒唐之行,但終究能夠主持朝政。陳沖來找鍾繇,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自己好友雖多,但論及能參與朝政每日面聖,卻只有鍾繇一人。

    說來也尷尬,陳沖自己的官職是博士祭酒,太學裏除了太學祭酒就是他的官職最大,可他沒權參加五天一次的常朝。按照規定,參加常朝的,需是京中六百石到兩千石的高官,而陳沖的官秩乃是比六百石,恰好低了一個級別。

    而鍾繇的官秩比他還低一些,乃是三百石,但朝堂裏三公九卿誰也不敢因此有所輕視,只因鍾繇乃是吏部尚書郎。

    尚書郎隸屬於尚書檯,而尚書檯,正是中朝的最高機構,雖然祿秩較低,但朝夕身處皇帝之側,每有國家大事,陛下可能不經常朝,直接與尚書檯商討之後決斷。論起對國家的影響力,部分花錢買三公的廢物飯囊,可能真沒有一個普通尚書郎來得更大。

    鍾繇一覺醒來,已是五更時分,他整頓衣冠,帶進賢冠,佩銅印黃綬,而後小心翼翼地將陳沖的紙折裝入袖袋中,便乘車前往北宮白虎門,而後東行至章德殿。

    章德殿本用於皇帝召見妃嬪,但桓帝之前,接連十數載無皇帝倖進。安思閻太后不忍此處空寂,便召集外戚宦官在這裏討論國事。等到桓帝親政掃除外戚,便也將錯就錯,把這裏當作內朝的固定地點,不知不覺,此處已做了近四十年的尚書檯了。

    鍾繇進得殿來,不少同僚已開始整理文案,陛下和常侍們還未看到蹤影。好在殿門前走過一個小黃門,鍾繇連連拉住小黃門問道:“下官有要事呈奏陛下,不知陛下何時駕臨?”。

    這個小黃門與他相熟,知道皇帝陛下欣賞這個青年尚書郎,尖着嗓子回道:“陛下起來時臨時起意,召集辯、協兩位皇子,考校皇子功課,蹇常侍就在一旁侍奉陛下,侍郎要覲見陛下,去安福殿便可。”

    安福殿離章德殿不遠,章德殿的西部是和歡殿,和歡殿上方便是安福殿,相隔不過數百步,鍾繇鬆了一口氣,向小黃門道謝,而後匆匆向安福殿走去。按理來說內朝天天都有,但當今天子想去不想去,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本上奏,還是隻能自己去覲見。

    此時雖是清晨,但天氣溼熱,仍讓人感到不適,鍾繇走近安福殿,只覺清風漸起,涼意陣陣,是因爲安福殿臨湖而建的緣故。遠望過去,朱欄碧瓦之間,湖心小亭尖尖,四方蓮葉亭亭,鍾繇忽而聽聞一首溫婉的歌謠: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細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遠方宮女的儂語依人,如同一盆清水沿着衣裳沁入心扉。鍾繇卻不斷心中喟嘆,到得殿前,對門前小黃門行禮道:“勞煩通稟一聲,說尚書郎鍾繇有事求見陛下。”

    鍾繇本以爲還會再等待片刻,不料小黃門很快就去而復返,通知他進殿。

    殿中比起章德殿可謂寬闊,前後兩側殿門大開。鍾繇依稀可見那頭人頭攢動,但還未走得幾步,便見人影悉數往兩側退下,只剩下五六人,還有背後一片波光粼粼。

    鍾繇走到前去,見大殿之後陛下高臥牀榻,一宮女在側爲他輕扇,兩孩童一左一右跪坐塌前,一名老者佝僂着腰在桌案前爲孩童整理書冊,鍾繇於是向前拜禮道:“微臣鍾繇拜見陛下,祝陛下萬歲。”

    兩位孩童一大一小,但都還處在好奇的年紀,忍不住上下打量他,老者安然自若,將書冊整理好後,退居一旁,等待陛下問話。

    陛下又小憩片刻,方纔翻身注視鍾繇,仍算年輕的年紀,陛下的龍顏卻毫無血色,蒼白如柳絮,只是一雙眼謀裏仍放出令人難以直視的神光,讓人感知到他確是帝國之主,上蒼之子。他徑直問道:“元常,陳庭堅昨日回京,馬不停蹄,回家不過三刻,便去卿府上與卿謀劃,不知有何要事要卿給朕帶話?”

    這一句猶如奇峯突起,對任何臣子來說都是可怖的誅心之言,只是鍾繇面不改色,擡首直視天子道:“陳祭酒聽聞朝廷徵召匈奴之事,心急如焚,唯恐釀成大禍,便寫成奏摺,託臣轉呈陛下。”

    言罷,鍾繇從袖袋中抽出紙折,雙手舉至眉上,低首等待。

    塌上一時無言,鍾繇感受到身上的目光緩緩移開,而後陛下說道:“蹇碩,呈上來。”

    老者不動聲色地走到鍾繇面前,雙手取下紙折,體態蹣跚地走到塌前,偌大一個宮殿,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其中迴響。

    天子接過紙折,笑道:“滿朝公卿,除了他陳庭堅,也沒有人敢用紙張給朕寫奏呈了,他在那個太學辦的竹紙坊我聽說很是興旺,過半的太學生都用上了,還叫這竹紙叫什麼?龍首紙。不過實話實說,蔡侯紙確實和他這龍首紙沒法比。”

    鍾繇回道:“稟陛下,臣也以爲,紙張書寫閱讀,遠便於書簡,如蒙陛下推廣,於國家政事,有利無害。”

    陛下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沉吟着讀完奏摺,隨即正坐起來,將奏摺置於牀榻之上,問道:“陳庭堅自請外放西河太守,還希望讓我把東平校尉調給張懿作爲徵調的副督。鍾卿,卿既然把這個奏摺帶給朕,那麼卿就說說吧,卿覺得陳庭堅此議如何?”

    鍾繇擡首望向天子,陛下也正審視他的神情,他安坐如山,坦然道:“如今太丘公新喪,陳尚書辭官丁憂,而陳祭酒不顧世俗之謗,慨然請任西河太守,不懼險阻,迎難而上,一番忠公體國之心,赫赫可見。臣爲陳祭酒友,知西河之任何其難也,也爲他憂懼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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