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十七章 王師與王者
    劉備的大軍在抵達美稷之前,美稷的匈奴軍士之間已經爲他捲起掀然大波。畢竟劉笳刺殺赫連凡莫時動靜極大,其中居次稱呼自己丈夫爲“真單于”,這話在短時間流傳開來,匈奴諸侯都頗爲信然,故而格外看重這次劉備再入王庭,私下裏都稱呼他爲“漢單于”。

    劉備對此倒一無所知,他一心只想着快速平定叛亂。不過與此前的軍隊相比,他這次帶領的軍隊頗爲不同,此次劉備在太原新整部隊,放棄了大量輕騎兵,轉而學習孫堅,大量整頓重裝步兵,這當然不是說軍中沒有騎軍,與他隨行的還有一萬騎軍,都是陳沖傳信邊讓,讓他在雁門招募的鮮卑騎兵。

    秋收時節,夕陽特別豔麗,紅彤彤的,落在山原連綿的樹梢上,這裏有很多的地方的莊稼還沒有收完,有些莊稼已經乾枯在地裏。近幾天來,匈奴不參戰的部民們都聽說了,朝廷有大軍要來,太原也有大軍要來,雙方估計在美稷進行大戰,大戰一起,常人能有什麼好下場?而且“單于”這個稱呼,實在勾起了很多人的不好回憶,所以他們都趕緊遷徙奔走,躲開了大路,往山野裏本去了,故而地裏的莊稼也就耽誤了收割。

    但還有一部分人留了下來,他們都是見證過劉備與陳沖領兵進美稷的,對周圍的人勸說,中郎將的兵馬並不擾民,而且還與諸部約法,可見確實是愛民如子。大部分部民頗爲懷疑,因爲他們聽說,南邊的白波人造反,就是被牧守所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於是都還是慌忙地撤走了。

    這時,有一羣正逃亂的部民,在夕陽的餘暉中,在大路的煙塵中,在漸漸濃起來的暮色中,趕着平時畜牧的羊羣,從遠處向北逃來。他們正好撞上劉備軍的前鋒,躲避不及,只好離開大路,站在田中。他們來自於一個並不知名的雜胡小部。天已黃昏了,小孩子們早就因奔波而哭鬧起來,老人們也在因勞累而呻吟,兩年前的戰亂浮現在眼前,他們不禁憂愁。

    這羣部民想看看路過的軍隊,卻又不敢正面去看,眼色中充滿了畏懼、詫異與好奇。畏懼的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被徵收羊羣,今年過冬便沒得過了。詫異的是,從來沒見過這樣整齊的隊伍,經過時竟然沒有對他們做任何可怕的舉動,也沒有辱罵他們,甚至連兇狠的眼色也沒有。因爲他們心中感到詫異,便更加忍不住好奇地眼光偷偷地觀察這支隊伍。

    他們看到隊伍中有幾位披甲的將軍,正騎在馬上對南方指指點點,他們的背後打着“劉”字大旗與“漢”字大旗,中間有一人雙臂頎長,面留短鬚,相貌沉靜,正在爭辯的將領中沉默不語。他們便認出來了:這就是護匈奴中郎將了!也就是梅錄居次的夫婿,胡人們相互暗使眼色,卻沒有人敢說話。

    過了一會,胡人們的詫異之情更深了。原來過往的隊伍中開始出現大量騎兵,不過卻不是一般的騎兵,這些騎兵身批翻領羊皮長襖,一看就是鮮卑人的穿着,有些鮮卑人身旁帶着從馬,從馬上馱着鐵質的騎甲,顯然就是威名赫赫的甲騎具裝。但這些鮮卑人除了穿着與語言外,倒也沒任何不同,馬身上流着汗,腿上帶着塵土,也沒有一隊騎兵敢走入田中,踐踏莊稼。

    隊伍過盡了,人們開始議論起來。有人說,郎將看上去真是面善啊,無怪居次會心怡於他;有人說,這人馬看着真讓人親切哩,連一隻腳也不踏進田裏;還有人說,郎將不僅能擊敗鮮卑人,還能馴服鮮卑人,這是歷代單于都沒能做到的啊!這麼一說,衆人都對劉備有了不少好感。

    正在紛紛議論,有一名軍中的司馬騎馬奔過來,到了部民面前,問部首是誰,首領還以爲要徵收牛羊,心裏暗叫糟糕,孰料那司馬說:

    “各位鄉親,你們不要害怕。我們大漢內亂,去年戰事未平,導致今年不得不在國中大戰。這實非我們所願,這一路走過來,郎將見沿路到處都是沒收的莊稼,心中非常可惜。今年年景本來就不好,連這點喫的都不收,明年還怎麼過呢?此次會戰,我們必會拼死保得諸部安全,也會將敵寇驅逐出境,若大家信得過郎將,就這般回家去收糧吧。若軍中有人違紀擾民,你們便以此物到美稷城內,我們郎將必爲諸位主持公道。”

    說到這裏,那司馬遞了一個符印過來,部首識得漢字,上面是“與民生息”四字,司馬又說:“若是諸位還有認識逃難的部民,麻煩也勸他們返回。”

    說罷,他就又策馬跑回行伍中去了。

    一路上,劉備就以這種方式勸回了近八萬部民,於是產生了頗爲壯觀的場景,在綿延十里的軍伍兩邊,隨行的是更多的匈奴部民,他們穿過定襄郡,自桐過架起浮橋渡過大河,而後緩緩行至美稷城東十里,自行在湳水北岸紮寨,令麾下衆人不得隨意走動後,劉備這才領了百名親衛與部分將領,隨之前往美稷。

    走到美稷城外時,諸王侯都出來相迎,劉備面帶淺笑一一招呼,着重對大且渠說:“幷州無失,賴有君啊!”而在王侯后的人羣裏,他在其中看見田豫,笑道:“好啊,國讓,你年紀輕輕,功勞卻已經超過終軍了。”,田豫不好意思,說:“這都是夫人功勞,我哪裏敢居功呢?”

    劉備這才發現沒見到劉笳,他於是問:“禮容呢?”

    “夫人說這不是女子該在的地方,於是到左賢王屋中休憩了。”

    寒暄完,一行人往城中走。劉備這時發現,美稷集市此時仍在,其中還有不少酒肆,肉香撲鼻。他回頭對王侯們說:“在路上行軍七八日,我是很累了,不如這樣,我們便在城外集市裏用晚膳,我請客!”部下們都笑了起來,頷首應是。

    開館的店家是個老胡,手下有五子一女打下手,他聽說來的是護匈奴中郎將,大爲惶恐,他對劉備推辭說:“我聽聞將軍貴爲大漢宗室,如今又護衛一方,想必從小都錦衣玉食,喫不慣這裏的腥羶。”

    劉備聞言則笑說:“這可擡舉劉備了,大漢的宗室數十萬,可顧不上我啊。我小時候早失父愛,與母親相依爲生,哪裏有什麼錦衣玉食呢?老哥你不知道,我十歲時還在街上賣過草鞋,都是我自己編的呢!”

    說到這,他回憶起童年,感慨道:“那些日子我日日喝稀粥,以致無論喫何物都覺得可口甘美,老哥你只要有些許肉食,今日就算豐盛了。”回過頭來,他又與王侯們笑道:“我童年寒微,還望諸位不要見笑。”王侯們一片“豈敢豈敢”。

    店家這纔給他們上菜,自從離石蒸過饅頭,胡人也非常喜愛,稱之爲白餅,劉備此餐所用的便是白餅加羊肉。他就着蔥蒜,邊喫邊與店家閒話,時人都以能喫爲勇士之狀,他就連着吃了三斤羊肉,店家見劉備喫得高興,也笑道:“將軍乃真力士!”

    等他喫完離去,圍觀的部民們都聚攏進來,問劉備與店家說了些什麼。最後衆人感慨說,傳聞中郎將寡言少語,我們看不出來,但是他平易近人,心懷仁德,又不奢資靡費,我們今日都知曉了,如若是這樣的人做國中單于,我們都是求之不得。

    飯後,劉備與國中王侯開了個短會,他也沒問各部對朝廷態度如何,只是簡單確認現在美稷能有多少軍力,而後約定明日到城東整軍,很快便散會。

    會後,劉備又去見了一個人。赫連凡莫死後,新任幷州刺史張昶便被田豫等人軟禁在城中,等待劉備的發落。劉備前來見他時,張昶嚇了一跳,面容上很快顯示出尷尬又悲哀的神情,他垂下頭,對劉備拜說:“張昶見過劉使君。”

    劉備見他神色不安,便玩笑說:“我聽聞文舒在城中頗善言辭,怎麼在我面前如此拘謹?”

    張昶嘆了一口氣,他說道:“我本無意來此,只是家中兄弟在朝,老母尚在,爲董卓效力,實爲不得已。若是劉使君寬宏,還請放我回朝。若死,請速決!”

    劉備聽他言語中敵視之意,臉色暗了下來,隨即沉聲問說:“如今國賊當道,文舒竟無意與我討之?”

    劉備隨即一劍砍在桌案上,案角落地,張昶爲之瞠目,只見劉備責問他:“國家養士,所圖爲何?今我持三尺劍,與董賊一決生死,所爲無非國家安寧,社稷康定。而文舒今日寧死,也不願與我共赴國難,然明公在天有靈,當如何視之?”

    他最後總結說:“幾日後我自當與涼人分勝負,若我得勝,當回城再問文舒,若我敗亡,文舒便懷抱我首,自向董卓去請功罷!”

    張昶見他言語忽如霹靂,鬚髮皆張,雙目乍亮如火,整個面孔彷彿籠罩了一層叫人畏懼的攝人神光,心中不禁大爲驚悸,下意識地把頭低下,對劉備說道:“將軍以大義教昶,昶豈敢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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