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十三章 涇水之戰(下)
    邪褐已是涼人中有數的勇士,此時策馬上去與朱儁纏鬥,本以爲是手到擒來,但一交戰才發現,此人宛如一條游魚,力氣不大,但閃轉騰挪卻出乎預料,自己一時也佔據不了上風。

    郭汜也注意到了,他立刻叫來親信騎士葛豐,此人以善射知名。他指着前方對葛豐說:“看見那個穿白甲的人了嗎?”葛豐點頭應諾,提弓策馬奔出,仔細觀察了一下,其實朱儁身上至少插有十餘支箭。這是因爲朱儁的甲冑很厚,裏面襯有熟皮等物,不易穿透,所以要射死他,一定要直射面門。

    葛豐隨即進入箭程之內,抽箭拉弓,瞄準朱儁的面門射去。但朱儁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在左右移動搏殺,他又身在一個高坡,故而面門是朝下俯視的,可以射擊的範圍極小。葛豐的箭飛來,卻從他的頭盔側面飛過,並未射中。

    葛豐連搭兩箭,接連射出,卻都在朱儁低頭時候,打在他的鐵兜鍪上。就在這短短功夫,那朱儁已經擺開邪褐,又連連刺倒數人。

    葛豐覺得面上無光,他深吸一口氣,就待要再次搭箭射之。突然迎面飛來一物,他久經戰陣,即刻本能地一縮頭,噗的一聲,一支箭射落了他的皮帽。幸虧他及時低頭,才躲過了致命的一箭,畢竟他與朱儁保持有一箭程的距離,朱儁的親隨也不會一直漠視他的存在。葛豐來不及找尋地上的皮帽,急忙撥馬奔出箭程。

    郭汜見部下接連不利,頗爲大怒,他作爲主將,本來應該是安坐中軍穩定軍心,但此時卻是再也坐不住了,他斥責說:“一羣豬腸兒!看我去取他性命!”說罷,他持起一杆長矟,飛速拍馬入陣,親信騎士們見狀,不敢耽誤,也都舉旗呼嘯着衝進敵陣。

    這一瞬間,涼軍的攻勢抵達頂點,士氣也隨之大振,左翼原本局勢就大壞,靠朱儁以個人勇武才能勉力支撐,此時涼騎以主將本陣發全力,那些苦戰良久的士卒終於堅持不住,先是有一人退了下去,沒有再往前,隨後便是二人、三人,陣線不斷地向後崩裂,很快便形成了一次大潰散。

    朱儁試圖組織起反攻,拉住了一些士卒,但陣線崩潰的速度更快,結果還是失敗了。士卒累了,他又何嘗不累嗎?他早就過了該親自廝殺的年齡了,和邪褐纏鬥一番後,邪褐覺得他油滑,他何嘗不覺得邪褐勇武呢?剛剛脫戰時,還是有一支流矢劃傷了他執短矛的手,暗紅的血液流出來,此時他感到左手有些脫力而逐漸發抖,也愈發感到力不從心。陣線退後,原本在次列的他被動地移到最前線,身邊留下的士卒無不戰戰兢兢,心中惶恐。

    郭汜原本就是奔着他來的,此時見朱儁暴露在外,一刻也不停留,領着親衆持長矟衝來,就像是一條鐵流,他們奔流過來,塵埃被捲到天上,將所有人視線都變得模糊了。朱儁聽着這如雷鳴般的踏鐵聲,雖身在高坡,卻感覺自己彷彿一隻低谷的枯草,他腳上生了根,死死地釘在原處,可胸腹卻在不斷地起伏,彷彿隨時會被狂流卷倒。

    他掙扎着挺直了身子,將矛矟的尖鋒都對準敵人。

    人在死前總會想一些有關或者沒關的事情,朱儁很顯然已在這個時刻了。他忽然記起一件事,三年前的夜裏,一個年輕人淋着雨來自己府上,請求自己誅殺一些人,自己拒絕了他。他的思緒一下子亂了,等郭汜的鐵流殺到身前,他才悵然地想到:史冊上會怎樣記載我的名字?

    於是他被淹沒在鐵流裏,沒有一絲浪花。

    涼人見狀,發出雷鳴般歡呼,紛紛撲上去勇猛進攻,而被奪走氣勢的北軍幾無還手之力。留在中軍的榮邵不知道主將已死,還在根據戰況不斷地指揮收縮陣線,但局勢基本已經向涼人傾倒。按照郭汜預料,等後撤變成潰逃,戰場立馬就會淪爲一場無情的屠殺。

    可就在這個時候,原本在不斷後撤,即將被涼騎逼到涇水岸邊的北軍忽然士氣迴轉,向涼騎發起反衝擊,這個反差令郭汜摸不着頭腦,他正納悶的時候,他聽見身側的郭羨驚恐道:“大人,快看!”聽郭羨的聲音,郭汜知道他在回望背後,這更令郭汜詫異,他心想,如今正是乘勝追擊的大好時機,還能出什麼大事?

    但回過頭來看,郭汜也愣住了,此時已是傍晚,夕陽的餘暉散了大半,天色有些黯淡了,可也因此清晰地看見,濃濃的黑煙正在平原上繚繞升起,黑煙的底部是雄渾的火光,在黑夜到來前閃亮着,給人一種明月將在此處升起的錯覺。

    谷笢</span>這火光的範圍之大,不止是涇水之旁的他們看見了,在高陵城下的涼人也看見了,高陵城中的守軍也看見了,方圓二十里的人家都看見了。而火光所燃燒的地方,不是他處,正是郭汜的大本營!

    原來在出戰前,朱儁覺得自己背水一戰,無論如何都難以獲勝,但在軍議時他忽有靈光,想到既然正面會戰難以獲勝,郭汜也必然輕敵,不如以主力步卒渡河引敵,而後以僅有的騎兵襲營,放火燒之。郭汜必然不敢全力應戰,而高陵守軍見到火光,也必然會軍心大振。

    而今日的發展也果然如他預料,在渡河之後,涼人果然出營對峙,留守西岸的鷹鷂都尉蓋順乘機從南面渡過渭水,繞路奔襲郭汜營寨,一舉成功,只是路上花的時間仍然長了些,以至於朱儁自己看不到這一幕了。

    但榮邵不知道朱儁已死,他見狀立即高聲大呼:“朱公的計策奏效了!快去叫朱公來主持大局!”陣線太亂,他不知道朱儁在何處,只是一邊大呼一邊令令兵尋找,魏傑剛剛穩住戰線,聽到榮邵呼喚後,立馬趕了過來,流着淚對他們說:“朱公爲拖延時間,抵禦涼人,已經力戰而死了,就連遺體也深陷涼人陣中。”

    榮邵聞言不禁怒罵他說:“朱公身爲主將,見爾方戰力不支,甘冒鋒矢之險以振軍心,可結果爾等不僅護不住朱公,便連遺體也奪不回來嗎!”魏傑大爲慚愧,當即回頭對將士說:“我願衝鋒在前,搶回主將,不知諸位如何?”將士們胸懷仇恨,又知道涼人軍心不穩,原本的恐懼也就都被蓋過了,轉而向涼人發起反擊來。

    魏傑第一個入陣,入陣瞬間,他把弓套在肩上,胳膊肘夾緊長矟,飛刺向當前的一個涼人。噗的一聲悶響,像是捅破了牛皮鼓,槊杆一直沒入到馬腹之中。陡然停下的巨大慣性,讓魏傑的坐騎前提騰空而起。馬上的涼人驚疑不定,還不及還手,那匹野獸般的坐騎已經撲下,將涼人連人帶馬一起撞到。而馬死之後,魏傑也不做休息,當即從行伍中起身,領着軍陣向前推進。

    隨後入陣的是中軍榮邵部,而後是杜楷部、焦矯部,他們一邊向前,一邊尋找着主將的屍體。涼軍摸不清後方情形,也全然不敢再與他們死鬥,只有讓精貴的騎兵先撤,步卒擋在後面,結果就是留下的步卒陣腳凌亂,被斫刀掄砍得很快散去。

    涼人也不是不知道撤兵的後果,但比起一開是就潰退而言,先贏後潰退是更難以接受的,他們基本喪失了對戰局的判斷能力,哪怕明明知道這時撤軍會有大量傷亡,如今也不敢停留了,紛紛向後退去,而北軍追了一陣後,到底趕不上涼軍的快馬,還是讓他們撤走了,只是涼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趕不及撤走的步卒淪爲阻擋北軍追擊的炮灰,其中死者多達兩千餘人,重傷失去戰力的也多達三千,死傷接近北軍的三倍。

    但北軍也沒有戰鬥獲勝的喜悅,他們在戰場上找了許久,到底在一堆屍體中找到了主將的身軀,又在相隔五百餘步的地方找到了他的首級,身軀的胸前插着三根槊尖,銀白的鎧甲早已晦暗得不成樣子,衆人見到他這幅模樣,都流下淚來,榮邵悲傷地說:“沒有朱公,我們接下來將何去何從呢?”,衆人都沉默不語。

    等到放火的蓋順回來匯和,他是蓋勳的長子,在軍中也以急智聞名,故而朱儁對他委以重任,他感嘆一番,很快拿主意說:“朱公馬革裹屍,我們也當先讓他回朝下葬纔是。方纔放火的動靜太大,我看高陵的賊軍都有所動作,想必奮武將軍也能有所感召,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當務之急還是退回長安,別等賊軍會合後咬我們的尾巴,不然我們就退不出去了。”

    這獲得了大多數人的認可,他們收拾戰場一番,又渡河返回長安,只留給涼人一片狼藉。郭汜一路上沒遇見什麼伏兵,只在回營之後見到一片廢墟,哪裏還能不知道他們上當了。可是事已如此,他也只好如實把戰況告知各部。

    賈詡得知後,卻沒有絲毫抱怨,直接派人問郭汜道:“有沒有抓到俘虜?”

    郭汜當然還是抓了些士兵的,賈詡要,他就交給賈詡,賈詡當即領這些俘虜到高陵城下叫城,聲稱長安的援軍試圖解圍,被他用營壘作爲誘餌,設火計,將其盡數殲滅,讓呂布就地投降。又屠殺三輔難民,在城下以首級築成京觀,聲稱這就是被郭汜殲滅的援軍。

    高陵守軍頓時大爲惶恐,呂布已在做突圍打算。此時方纔八月初二,距離幷州計劃出兵的時日,還有整整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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