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二十三章 颶風過崗,伏草惟存
    炎興元年十二月,一個深夜,上弦月已經落去,山影昏黑,樹色如墨。

    在故道西南大約四十里遠的萬山叢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山頭上,三面是懸崖峭壁,只一面有曲折的小徑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小村,如今已經荒廢了,被涼軍所佔領,控制着三岔路口。

    顯然,在若干年前,這座村子的前邊原有一條山街大市,幾十戶居民,三四家店鋪,是南來北往客商行人的歇息地方,並且隔日逢集,能買賣些油鹽雜貨。只是因爲涼州連年戰亂,如今這山街完全成了廢墟,瓦礫成堆,荒草滿地。而村莊的房屋有的被燒燬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三四百涼人有的住在尚算健全的房屋裏,有的將就躺在危牆邊,有的住在帳篷中。

    此刻,十幾個帳篷已經拆掉,打成捆子,準備馱走。將士們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風的地方烤火。戰馬正在啃着半枯的荒草,有的喫着豆料。鞍放在馬的旁邊,隨時可以上鞍。火頭軍分在幾處做飯。臨時的竈臺下木柴在熊熊燃燒,大鍋上冒着煙霧。

    而此時,山寨中的一個大廳裏,燃着柴火,點着桐油燈,一次漢人與羌人的會議已經開過很長一陣了。

    在涼州大亂後,漢人逐漸離開涼州,到三輔或者益州等地居住,羌人雖屢次被擊敗,但生存空間卻逐漸擴張,在董卓擅權之後又少了許多戰事,生活更是逍遙。這座山寨的羌人部落就是在前年搬遷來的,他們有六百多人,佔據這裏後,重新開墾山下荒廢的田地,又在山林間放羊牧馬,且沒有官府催逼賦稅徭役,自在逍遙,快活非常。而賈詡此來寨中,便是爲了招撫他們,而後向他們買些糧食,並招募些壯士。

    “大人你也看到了,我們羌人在這裏居住三載,衣食無憂。平日裏沒事便在山林間射獵,餓了便烤些兔肉狼肉,渴了便從山溪間取水,是何等的自在?若是有敵人來了,我們打得過,便下山迎敵,若是打不過,便封鎖山道,結寨自守,寨中存糧足夠五年飲食,天下雖大,卻也沒什麼值得害怕的。大人對我說什麼朝廷天兵,實在是沒什麼用處。”

    這所山寨的氐羌首領用羌語如此回覆賈詡。顯然,賈詡此前以朝廷將有大兵征伐涼州爲由,欲與羌人結盟交好,已爲他們拒絕了,武都郡已有近十年沒見過朝廷大軍,不少在山中的羌人都已忘了大軍殺伐的模樣。讓他們爲此而奮戰,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賈詡並沒有因此而放棄,他作爲涼人,本也通熟羌語,此刻用羌語慢慢答說:“我今日此來,並非是對老兄說什麼朝廷天兵,而是想與各位交個朋友。我們漢人常有言說,身處順境的時候,就要考慮未來的風險,莫非老兄真的以爲,如今的準備便足夠了嗎?”

    那首領聞言極爲詫異,反問說:“那大人以爲有何不足呢?”

    賈詡笑問:“能讓我看看貴部最強的武人嗎?”

    羌人們商議一陣,最後推舉了一個肩背寬闊的男子,他上前甕聲說:“我就是了。”

    “你的射藝也是你們中最好的嗎?”

    “自然。”

    “那我想見識見識。”

    那男子一笑,從寨中拿了榆木做的硬弓,又拿了一支箭,在寨前拉滿,對着枯樹林松弦一射,霎時間,一聲刺響劃破寂靜,隨後緩緩傳回箭簇刺木的脆響,還有幾隻被驚擾梟鳥的振翅聲與怪叫聲。

    “好箭法!”賈詡擊掌讚歎,羌人們聞言也洋洋自得。可賈詡隨即從身邊叫來一人,對羌人們介紹說:“這是王昌,他來自極東的幽燕之地,是遼東有名的武人。”

    衆羌人見王昌腰背如虎,都十分驚歎,王昌向衆人告罪一聲,然後向那射箭男子借過了弓,又借了一支箭,站在那男子原先射箭的地方,眯着眼睛向枯林中望去。

    此時月色因烏雲而變化,他拉弓準備的時間稍長了一些,以至於羌人們有所不耐,但還未有所非議,王昌忽然放箭,其聲如閃電刺過,直到一聲極爲清脆的“叮”聲回傳過來,衆人才回過神。派人上前看去,原來王昌這支箭矢,直直射穿了那羌人的箭桿,撞擊在箭簇上,纔有金鐵相擊之聲。

    衆羌人見此射術,無不以之爲神,對王昌大爲仰慕,而方纔那射箭的高大羌人,更是不敢收回榆木弓,一意要把此弓送予王昌。王昌推辭不下,只好收下了。

    這時賈詡又對首領說:“老兄以爲這上山的當真只有一條路徑嗎?”

    首領奇道:“此地我已居三載,確實只有一條路徑上山,莫非大人初來乍到,還能比我更知曉地勢嗎?”

    賈詡笑着搖頭,令旁邊隨從吹號,號聲如流水之聲潺潺而下。過了兩刻鐘,當一衆羌人還在雲裏霧裏時,有四十多名身着戎服的涼人從大寨後方繞了出來。這令羌人們大驚失色,他們明明在寨前放了守衛,可如今卻沒有任何訊息,這不禁讓首領驚歎說:“竟還有上山的捷徑嗎?”

    真相併非如此,這只是賈詡事先安排,讓手下聽到號聲後,就從後山的斷崖上攀爬上來。可如此一來,羌人更爲歎服,當即同意與賈詡結爲盟好,雙方宴飲一番後,又派一些部中青年隨行,以作爲嚮導,引領涼人繼續尋覓附近的羌人部族。等賈詡結束宴席,從山徑中緩步下來,已經是子夜了。

    荒村裏的士卒們看見賈詡的身影,都不禁站起來,對他投去詢問的眼神,賈詡一邊頷首一邊招呼他們坐下,說:“今日大家隨我走了三處寨子了,想必都累了,就再歇一會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說。”

    說完,他讓隨從也都散去休息,自己與王昌走到荒村中心的篝火處,那裏還有幾個人圍在一起烤火,爲首的正是張濟之子張繡。張繡此時正與其餘人抱怨着酒水寡淡,賈詡便解下一袋酒,用酒袋碰碰張繡的肩膀,然後坐下來,把酒袋遞給他,笑說:“羌人的酒,你嚐嚐味道,但下不爲例。”

    張繡見他回來了,面色一愣,接過酒袋,打開袋口灌了一口,面上頓時涌出歡喜的神色,笑說:“文和叔,這是什麼話,只是冬夜冷寂難耐,不喝酒暖暖身子,這日子怎過得下去?”

    賈詡見張繡做輕佻狀,心中太息,提醒他道:“我們經了這一場大敗,折損了不知多少弟兄,士氣低沮,正是將帥要以身作則的時候。喝酒誤事,我聽聞如今朝廷軍中便已然禁酒,你當向其學習纔是。”

    說起此事,張繡頓時說不出話了,去年龍首原之戰大敗,涼人們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在戰場上久了,誰也不是沒打過敗仗,可在合戰下如此脆敗,對涼人而言卻是頭一次。以至於事後想來,很多人都不敢置信,也不願提起,逐漸成爲了涼人口中的忌諱。此時賈詡再提起來,一時間篝火旁靜的可怕,好像又有風雪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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