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二十九章 河南大疫
    自袁術入主豫州以來,連歲不治,大徵賦稅,令豫州百姓深爲苦痛。天災之下,尋常農人忙作一年,畝產所得往往不過三四斛,勉強果腹而已。可袁術卻只顧個人享受以及徵兵擴軍,奪去其中二三斛。這叫人如何得活?

    等到汝潁之戰時,袁術有妻妾數百,皆羅綺麗裝,日用膏粱無數,麾下士卒也多達二十餘萬。可這輝煌之下,卻是豫州百姓的累累白骨。百姓手無餘糧,飢寒渡日,春耕無種,易子而食。汝潁之戰後,又有白波軍收刮各郡餘財與精壯,受累者難以計較,連帶着各種人寰慘劇,也隨之發生。

    劉備將白波軍驅逐出豫州時,曾一連幾十裏不見人煙,心中極爲震撼。急令讓豫州刺史皇甫酈整頓民務進行安撫。而後又去信關中與晉陽,讓陳沖調撥糧米八十萬石賑災,他也知道遠水解不了近火,從軍中調出半數軍糧先行救急。

    皇甫酈拿到軍糧後,分發至各郡,計劃再由各郡郡守分發至各縣,縣府官員負責聚攏災民,至縣城中就食。但袁術任命的官吏或死或散,以致各縣多無長官,府衙多無吏役。劉備只得倉促任命各郡縣令,又從霸府中安排僚佐臨時處置此事。即便已是救災如火,但其間仍然發生了諸多傷心事,令聞者感傷落淚。

    諫議從事韋康,被劉備任命爲建平令。他受命之時,頗爲躊躇,對友人放言說:“此去建平,與太丘毗鄰。當年太丘公(陳寔)治縣,善誘善導,仁而愛人,百姓歸之如親。今我去之,不當使其專美於前。”

    可他自相縣先西行四十里,越走越顯荒蕪,連官道都爲芳草所侵,只有沿路的屍骨顯示他尚未迷路。他再往西行四十里,沿路連人煙都斷絕了,到了夜裏,他們在無人的亭舍裏休憩,舍外可以聽到豺羣的呼號。韋康一夜未眠,天色微亮,他繼續與隨從西行,三個時辰的輕騎快馬,終於抵達建平城下。可城外不見一人,城內也不見一人,一片斷壁殘垣中,只有野狐竄過。

    相較於建平已經淪爲白地,太丘的事蹟則更駭人聽聞。新任太丘長士孫萌到任之後,派府吏到鄉亭間通報百姓,讓他們聚衆到縣城來就食。全縣有十四鄉,故而士孫萌派了十四人前去佈告,但回來的只有十三人。

    縣府以爲是路上遇了虎狼,便只好重派五名兵卒結隊前往佈告。又等了一日,結果只有兩人策馬跑了回來,對縣府倉皇上報說,鄉民聚衆襲擊信使,他們剛入鄉界,當場被殺一人,兩人被擒,只有他兩人跑了回來。

    得知鄉民聚衆反叛,士孫萌大驚,急忙聯繫郡府調兵征討。在郡兵還未集結之際,形勢又發生了變化。叛鄉鄉民的三老自縛前來請罪,說此前襲擊管使,並非是有意,而是鄉中已無儲糧,只得襲擊往來路人維生。縣府初次派的使者剛入鄉中,便爲他們燉煮吃了,二次動武時,他們擒得俘虜,這才知曉自己犯下大錯,特來請罪。

    曾經聞名四海的首善之地,竟出現了主動殺人食人的事蹟,影響之惡劣實在難以評說。劉備親自過問,下令處死十名首惡,梟首示衆,而後將所有涉事鄉民內遷至潁川,以消除周遭議論。

    劉備在給陳沖的回信中談及此事,落筆道:“鄉民雖爲大不忍之事,然飢寒至此,鄉民之過焉?袁術之過焉?豫州上下,難爲人久矣,又豈止太丘一地?黔首苦甚,難以言之。”

    六月初,劉備霸府盡心竭力,勉強遏制住了饑荒。但有一句名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天氣溼熱下,荒野中屍體腐爛,疫病滋生,逐漸從鄉野傳到郡府,又從郡府傳到軍營,軍中的士卒剛開始迎風路倒,遍生膿瘡。但還未哀嚎幾日,便又聽說兗州大疫的消息,原來疫情並不僅僅侷限在豫州一州,大河以南,淮河以西,處處都有因疫病而下土的倒屍。

    不知爲何,曹操治下的疫情尤爲嚴重。不止是普通百姓成片成片的倒下,就連不少聞名州郡的衣冠士子都染上了病根,更有甚者,如戲志才、鄧子孝、棗祗這些有名士子,縱然學識高博,雅量海懷,在瘟神前反而走得更快,竟三四日間就一命嗚呼了。

    這幾人都是曹操的肱股之臣,成就大業的倚仗,竟因一場風寒接連病逝。曹操久久不能釋懷,而後頭風復發,竟也病倒了,好幾日躺在牀榻上,只能勉強飲用些湯食。

    曹昂憂心不已,派人在周遭爲父親尋找醫師,功夫不負有心人,北國名醫華佗恰好就在雍丘行醫,曹昂連派三駕馬車將其接來濮陽,華佗醫術果然高明,他用鍼灸刺穴,一日間便令曹操頭風緩解,四日便不覺疼痛。

    這一日,華佗施針完畢。用熱巾爲曹操敷完頭,開始收拾醫具,曹操瞑目休養,不由讚歎道:“我這頭風,痛時如山裂石摧,彷彿魂飛天外,可先生不見奇珍,不以貴寶,僅憑針刺穴位,便能緩解如此劇痛,先生的醫術可謂通神啊。”

    華佗聽曹操恭維,只無聲一笑,而後慢慢對他說:“使君的病,只好了八成,再多,我也無能爲力了。至少半年之內,頭風不會再復發。若再注意些飲食,少喫些腥臊之物,那就更好了,或許兩三年間,都不會再發病。”

    曹操吃了一驚,睜眼問道:“我之疾病,就連先生也不能根治嗎?”

    華佗撫須搖首說:“使君聰明過人,幽思如結,神慮難消,積於血脈,這就是病根啊!我醫術再如何高明,也只是凡人,只能爲使君救治到這了。”

    聽前半段時,曹操還頗爲受用,但華佗話語說完,他忙坐起身,扶着額上的熱巾問道:“先生這麼說,是打算遠去咯?”華佗將醫具收進行囊,又取水淨手,而後邊擦手邊笑道:“如今河南一片大疫,我身爲醫者,豈能旁觀?”

    曹操長期爲頭風所擾,此時終於遇到一個能緩解痛苦的良醫,哪裏想放走?但此時聽聞華佗所言,也不好阻攔,乾脆又躺回榻上,感嘆道:“先生有醫者仁心,又能救命於鬼神,我聽子脩說,有不少百姓爲先生立碑,真是羨慕啊!想必以先生的醫術,必能流芳後世。”

    華佗看了曹操一眼,笑道:“使君謬讚了,我等醫人就像治使君這頭風一般,雖能消病痛,卻不能消除病根。使君是一州之長,執掌千里之疆,只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耕種其時,飲食無憂,又哪裏會有什麼大病呢?我等醫術只是小道,使君的治理纔是根除民疾的大道啊!”

    曹操得言,沉默良久,才緩緩說:“天下事若真如先生所言一般容易,那也就不會有今日之災了。”

    曹操之所以出此感慨,正是想起由疫疾引起的諸多大事。

    這些時日裏,曹操下令,令各城在城外挖掘大坑,將屍體層層疊疊地填於其中,上面只蓋了層薄薄的黃土,如再死人,就繼續堆在上面。州中爲此極爲恐懼,曹操便請了一些道士,拿着魂幡在土坑邊連日唱經,超度亡魂。法事連日不止,鍾鑼齊鳴,嫋嫋道音如同煙霧瀰漫在原野之上。行者聞之,無不駐足。便連周遭烏鵲的鳴叫聲,也顯得悽切了。

    疫情嚴重到了如此地步,以至於兗州田地大量拋荒,今歲的收成眼看就要大減。故而曹操下令到各縣鄉,將各鄉民中有染病跡象者盡數遷出,擇縣外一地建營安置,希望以此能稍減疫病。

    但遷置病民之後,各縣即無藥物醫治,也無糧食供養,竟直接派兵把守,打算讓這些人在營中等死。飢寒交加下,有人想破營而出,皆爲駐兵所殺。等到營中病民或病死或餓死時,曹軍再將這些人填埋於大坑之中,其中有不少人一息尚存,也一起被活埋了。只有少許人劫後餘生,從土堆裏爬將出來,艱難逃回鄉祉。

    消息傳到案行使者邊讓耳中,邊讓大爲震驚,立刻傳信於曹操,要求嚴查此事與涉案官僚。曹操自是應承下來,可實際做下來卻是另一般行事,他派將那些逃出來的病民斬草除根,盡數殺了,回報邊讓說,查無此事。

    邊讓極爲憤怒,親自領人查證,但沿路官僚上下沆瀣一氣,故而所得只有傳聞,沒有實據。但這卻不能讓他善罷甘休,邊讓便乾脆改換罪名,以審覈貪污爲由,在兗州巡縣審視,一連抓得貪官四十餘名,樣樣皆有實據,令曹操啞口無言。

    邊讓便寫信譏諷道:“讓素聞曹君治世令名,可令黃河濁而復清,乾坤晦而復明,許由伊尹,不外如是。卻不料兗州竟有無目鼠類,不識曹君昭昭之德,灼灼之美。讓小查而獲,深爲鄙之,必殺之以顯曹君之義,料曹君所思亦如是。”

    於是將這些貪官盡數梟首,隨信函發濮陽,一時兗州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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