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三十六章 黃旗如雲海
    在關羽在側翼截斷何儀部的時候,營帳內楊鳳部的攻勢也遭受到了挫折。

    起初他們衝擊得還算順利,但他們再往劉備本陣靠近的時候,竟遇到了全然意想不到的情況:在劉備虎旗之下,帥帳所在的地方,漢軍們居然還建造了兩層鹿角,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高牆,將他們與帥帳阻隔開來。

    正當齊漢軍士愕然的時候,早在鹿角後等待的弩弓士們扣下弩鍵,一道鐵幕橫空射出,拍在最前鋒的輕騎之上。這一下過去,很多人才知曉,原來箭簇入骨的聲音這般清脆利落,以至於近百名騎士在這輪掃射下死亡時,沒有發出任何慘叫,後來者只能看見同袍們刺蝟般的遺體與溪流般的血水。

    “向前,繼續向前!爲什麼停下來?”中隊的楊鳳看不見前面的情形,只知道前鋒忽然停滯了。這讓他分外憤怒,不斷地用馬鞭抽打着身前愕然不動的士卒們。等他看見這愕然的人羣中也有李飛燕時,李飛燕纔對他苦澀地說道:“楊帥,我們中計了。”

    楊鳳這時纔看見前方的兩重鹿角,與其後正更換弩矢的漢軍弩士。但他卻沒有隨士卒一起茫然,而是繼續罵道:“那又怎樣?!這裏就是有千軍萬馬,我們距離賊帥也不到一里!繼續往前衝!我們身後還有同袍在奮戰,要麼就打贏了回去!要麼就戰死在這兒!難道要因此回撤當活靶子嗎?”

    他的大罵驚醒了一衆人,紛紛想起戰前立下的誓言。騎士們強忍下對死亡的恐懼,都舉槊高呼道:“有死之榮,無生之恥。”聲浪如潮,令鹿角後的漢軍也不禁變色。

    而後楊鳳部繼續向前攻拔。李飛燕召集方纔破營的大力士,試圖故技重施,繼續用巨斧鑿穿鹿角。孰料剛剛從人羣中走出,便被漢軍注意到。他們當即從鹿角後推出三輛蓋着黑布的大車,取下黑布,露出牛筋製成的長弦,又隨即在弦上搭上手腕粗細的箭桿,而在箭桿的最前端,是彎月式的箭頭,磨了幾日的箭簇在朝霞之下映出點點寒芒。

    兩名漢卒轉動機括,將弩弦拉滿,力士們剛剛靠近鹿角時,他們果斷放箭,一支弩箭的聲響自然比不得此前的箭雨,但如此的巨箭不可能不引起衆人矚目,更何況這支巨箭從鹿角上方掠過,切紙般穿過人體,將一名八尺力士從腰部斷爲兩截。人的上半身在地上翻滾慘叫,下半身則還站在原地,彷彿不知所措似的。

    在往常,如此可怖的景色,即使是再有勇氣的武人,在此場景下,也不由得膽寒了。可在此時此地,卻似乎只是灑入柴薪中的一點水花,眨眼間就化爲了不可見的水汽,後方的騎士踩過同伴的屍體,用斫刀與雙手繼續摧毀鹿角。

    劉備站在主帳下,將此處的情形看得分明,他的面色不爲所動,但手心裏已全是汗水。身邊的射堅等人倒是因此而變色,連連感嘆說:“東征以來數戰,當數今日之敵最勇!”,劉備笑着寬慰他們道:“尚不及董卓涼軍一半。”

    無論這話是真是假,楊鳳部確實已陷入絕境。他們的困難遠不止是眼前的兩道鹿角:兩側的營壘限制了騎兵的機動,而側翼的太史慈部也發起反攻,而按原計劃援助他們的何儀部被關羽攔住。這使得他們遭到數倍於己的兵力圍攻,左右支拙,很快就精力耗盡了。

    又過了兩刻,天上的霞色越發紅豔,地上的火光也漸漸失色了,隨之小下去的還有楊鳳部的廝殺聲,齊漢輕騎的身上插滿了箭矢,此時只有站着發愣的馬,卻沒有再站着的人了。少許還活着的人趴在地上喘息着,眼中流着血,望向西北邊那副仍舊晦暗不明的大旗。

    楊鳳前鋒四千輕騎,竟死戰至完全陣亡,無一人苟活。

    何儀率領的第二隊並不知曉第一隊全軍覆沒的慘狀,他們經過了幾刻鐘與漢軍騎士的纏鬥,終於等到了後續的援軍,龔都如約領着第三隊鐵騎衝了上來。

    他們高揚着日黃色的旗幟,在霞光下,甲冑上的光輝彷彿經過水晶折射般絢麗,關羽本來分派了一支騎軍,由魏延領着去阻擋,卻未能想到蛾賊也有鐵騎!魏延所部的騎士不過着尋常皮甲,與這千餘鐵騎撞在一起,就好似撞在了鋼板上,竟徑直被鑿開了!

    這是自張饒開始便一直武裝整頓的精銳之師,由於前幾次雙方大戰都是襲擾戰與攻城戰,故而未能投入戰場。此時終於找到一次衝擊的機會首次入陣,便發揮了奇效。他們在撕破魏延所部後,一刻不停,繼續攻向關羽的陣線,關羽也低估了他們的戰力,麾下被撞得一片人仰馬翻,只好領着大旗撤出戰場,打算稍作整頓後再戰。

    因此,何儀與龔都兩部終於得了些許時間,稍整隊列,便先後沿着楊鳳的足跡踏入了漢營內。

    這時候,他們又聽了沒有徵兆的馬蹄聲。很顯然漢軍的伏擊並不只有南翼的關羽一部,關羽退下後,北翼的張揚部又殺了出來。他們沿着昏明的交界處,繞至這批甲騎的尾部,用箭雨拖延他們的步伐。張楊所部皆是輕騎,論短兵相接或許不是甲騎的對手,但是來回襲擾足以消磨掉這些赴死騎士的銳氣。

    何儀高聲對部下說:“不要管他們!楊校尉還在前面開路,後面自有張使君破圍,我們只要向前策馬,必能殺穿賊首的本陣!”

    同樣的,他們很快看到了楊鳳部的結局。西邊的天際已有些藍了,有些微光從穹幕中投下來,使他們目睹一片伏屍與弓矢的平原,血水浸透了枯黃的秋草,濃烈的鐵鏽味刺激着每一名軍士的神經。

    漢軍本以爲他們會有所恐懼,但打前頭的郭小賢只調馬在原地迴旋了片刻,隨即翻身下馬,從地上撿拾起一副旗幟。這幅旗幟本已蜷縮成一團,被弩矢定在泥裏,郭小賢取出來時,不可避免地撕裂出幾個破口。他將這副旗幟一振,所有人都凝視過去,只見黃色的孤鶩在無風的空中招搖,血色與泥色不能改變旗幟中黃雲的本色,郭小賢舉着這杆旗幟上馬,對後來人說:“旗幟仍在,英靈猶在!黃天在上,忘死無前!”

    龔都所部的旗幟也是黃布所制,其上繪着一隻山鷹。這時候,背有旗幟的齊漢騎士們都激動起來,他們將弓矢放入弓囊,雙手高擎旗杆,隨郭小賢一齊在空中揮舞。漢軍們遠遠看去,像是黃雲壓下,又好似火光騰起。忽然間,敵軍發出奮死的衝鋒,伴隨着高亢的吼聲,如若不絕的浪潮,衝擊着他們的肉體與魂靈。

    劉備也不禁爲之動容,他穿過第二道鹿角,走到正在鹿角之間守備的士卒中,一個個拍過他們的肩膀,說:“不要害怕,你在我在,我們同生共死!”。劉備的聲音並不大,甚至稍顯低沉,但士卒們見主帥不懼箭矢,親自上前安撫,心中也不禁振奮。

    還未等劉備從中完全穿過,血腥的廝殺又再次開始了。

    與楊鳳的輕騎不同,何儀的甲騎與龔都的鐵騎都不懼怕尋常弩矢,而弩機的特質鏟頭巨箭其實也並不多,威懾作用遠大於實際作用,而此刻這些騎軍奮發向前,便代表着弩機也失去了作用,兩軍只能在營壘中的營壘前進行着最血腥的肉搏戰。

    漢軍在鹿角的空隙中以長矟來回攢刺,齊人的甲士則下了馬,頂着側翼的箭雨與面前的鋒刃去頂撞搖晃鹿角。時間緊迫,有的齊人乾脆用手抓出伸出的槊頭,再抓住槊杆與鹿角後的漢卒較勁。雙方用力的時候,一拉一扯,齊人的指頭和肉塊就像秋日的果子般紛紛墜落。但這並沒有讓齊人動搖,他們的意志顯然超過對面的漢卒,而貼身肉搏的血戰中,意志往往是最重要的。

    終於,在較中側的地方,齊人們從第一層鹿角里打開一道口子,就像是帛布的一聲脆響,一部分齊人翻身上馬,立刻從這個破口裏衝了進去。

    此時天上的霞光都已消散,化作更明朗的赤紅色。旭日還在羣山之中,卻已使雲層隱隱破開兩道,露出其中蔚藍又清澈的天空,在天空的映照下,漢軍帥帳的旗幟格外顯眼。

    排頭的楊郭小賢繼續高舞着那面泥血浸染的旗幟,身後的甲騎們眼神似有鐵塊。即使沒有人高呼,但他們心中所想卻掩蓋不住,迎面的每一名漢卒都能讀出:再往前半里,再突破一道鹿角,勝利就屬於他們了。

    但這終究只是溺水者可悲的幻象。

    正當他們疾馳破圍,長驅直入的時候,忽然響起一陣隆隆的擂鼓聲,聲音迅速由衰微變得震耳欲聾,那是來自漢軍主帳的方向。面前的漢卒聽到鼓聲後,並沒有多少阻攔甲騎的意思,反而是紛紛向兩側避去。

    這讓郭小賢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那鼓聲並不純粹,包含着另外一種聲音,起初他聽不清,但漸漸地,所有人都聽清楚了,也看清楚了,一列同樣高大的騎士從第二道鹿角前衝了過來:他們的甲騎上掛有各種各樣的飾物,馬兒一跑動,諸如腰帶環扣便敲打着甲冑,發出風鈴般的聲音。

    拓跋匹孤領着八百鮮卑鐵騎出陣,一頭扎入齊人的馬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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