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二十五章 海曲憶舊
    都說霸府愛惜民生,以民爲本,但楊奉一直以爲,霸府還不至於迂腐到眼前這個份上。明明是坐擁數萬大軍,兵力物力都遠在敵軍之上;明知敵軍是攜民爲質,將要北上投靠袁紹,一旦放其渡河,恐怕整個局面都將不堪設想。可眼前的霸府居然當真能夠不動刀兵,只是一路維持着兩軍間十里的距離,不緊不慢地尾隨着。

    當然,這並非是說霸府毫無手段。一旦白波在前面停駐,霸府便隨之停駐,派人在前軍埋鍋造飯,後又騎士在其後軍大肆遊弋。他們向百姓宣傳說,只要其向南奔逃,自有朝廷王師接引,還有粥飯相待。

    徐州百姓本就是爲白波所脅迫,聽聞此消息,自然是千肯萬肯,但白波早有佈置,大部分士卒都在南翼相守,一旦有難民騷動,意圖脫逃南歸,軍卒當即將其斬首示衆,這導致所攜百姓始終不敢大肆南歸,只有在深夜裏尋得一二間隙,才能逃出營壘。幾日下來,成功逃脫的不過萬餘人,對於白波近七十萬人的隊伍,實在是微不足道。

    楊奉韓暹等人一開始還提心吊膽,自己與親隨都宿營於北面。他們私下裏已有了打算,一旦霸府發起總攻,他們就棄其大部,向北方晝夜奔馳,總能逃得一條性命。可到了現在,他們卻反而要嘲笑劉備了:“婦人之仁,如何能夠成得大事?”於是放下心來,如在下邳一般隨意度日。甚至暗地裏還有歌謠流傳,說:“劉公仁,望十里。霸府勇,送東海。”

    待到二月二十七,白波攜衆行至海曲,距離北面的北海郡僅有百餘里的路程,預計再過三日,霸府也只能據白地而興嘆,無能所爲了。

    而在這一日裏,楊奉他們也收到袁紹的回信。信中說,其已遣軍至平原南岸,在蓼城備下了上千船隻,只要他們行至大河南岸,當即便能渡河向北。

    至於渡河之後的安排,袁紹也有明言,趁現在霸府南下的良機,袁紹也在調兵遣將,預計月底便能率大軍再圍易京,此次無劉備襄助,袁紹對攻下易京志在必得,易京一失,幽州也將爲袁紹所有。所以袁紹打算封楊奉爲漁陽太守、韓暹爲北平太守,獨孤去卑爲東單于,並將部分烏桓劃撥其統帥,令他們率領徐州百姓安置在這兩郡內。

    雖說不如臨淄朝廷的官職,但楊奉一行也清楚,自己是遠來投奔,又是叛賊出身,能有如此待遇已屬難得,故而都還算滿意。連日行軍,軍中的士氣也有些低靡了,楊奉便趁此機會,把信中內容都宣揚出來,僚佐將士閱覽之後,果然士氣大振。

    趁此機會,陳珪忽然提議說:雖然脫險在即,但軍中畢竟多是徐州人士,一想到不久便將離開家鄉,遠赴河北,更不知多久才能回來,大家的思鄉之情難免氾濫。故而他打算在此地舉辦一場宴迎,並邀請楊奉等人蔘加,望君臣在此聯絡情誼,後能齊心協力共克時艱。或許多年後天下一統,此事也能成爲一樁美談。

    楊奉與獨孤去卑欣然應允,只有韓暹拒絕,他說:“飲酒令人癡妄,還是少飲爲好。”衆人知他是念佛修行,也就不強求了。

    於是在落日由黃轉紅的時候,陳珪找了一座路邊的亭院,作爲宴飲的場所。也不知此亭此前由誰治理,亭院打理得頗爲雅緻,院中有修竹成叢,亭前有團團藤花,道路的另一側便是一條兩丈餘寬的河流,柳蔭之下,流水潺潺有聲,令人不覺間怡然自樂。

    大概是上游下過雨的緣故,此時河流水位正高,幾名善水的士卒拉網下水,幾個來回間,他們竟拉了滿滿一簍,拋去其中才手指大小的魚苗,其中竟還有十餘條鱸魚。陳珪得聞後頗爲高興,一邊派人安置桌案,一邊讓人去取些蓴菜。鱸魚味鮮,只有蓴菜的甘甜才能與其相襯。

    時光就這般飛速流着,等到楊奉等人前來落座時,天邊如染的紅霞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塊。天色自然冥暗了,因陳珪安排人在亭外施粥,不少難民簇擁着在亭院排隊,楊奉從中傳過來,遠遠地看着案席間正點起近百盞燈火,僕人們將這些燈盞高舉着,爲軍中的貴人們引路,前後移動間,紅色的火焰閃爍交錯,好似星河在人間流淌。

    邀約的衆人其實都已到齊了,作爲聯誼的宴席,這裏不只有白波的將士,還有自徐州隨行的各望族名士,加起來約有近兩百人,不過其中有不少人楊奉都不甚相熟。因爲與宴者過多的緣故,宴席乾脆便分爲兩個場地,六百石以上軍官及郡中名望到亭內用宴,六百石以下軍官及縣望到亭外宴飲。而後百餘親衛看護庭院,令常人不得往來。

    宴席就此開始。

    楊奉坐在主席,見院中濟濟,氣氛和煦,又嘗菜餚鮮美,酒水甘甜,飲過三巡後,他心中頗爲欣慰,有些言語也到喉中,似不吐不快。恰好陳珪此時上前走來,舉杯敬酒後,緩緩對他說道:“明公既到此處,不妨說些什麼,諸君在此,都樂於恭聽。”

    這正與楊奉所想相同,他微微頷首,便端起酒盞,起身四顧。衆人見狀,都知曉他有話要說,於是宴席安靜下來,只有春夜的風穿過竹林時,才發出簌簌的聲響。

    楊奉說:“說來慚愧,初平亂時,我與韓兄、獨孤兄不敵劉備陳沖,不得已離開幷州。當時舉目無親,倉皇南奔,自以爲走投無路,不日便將渴死。而後聽說臨淄有王氣,故而過武關,逃南陽,橫穿豫州,落戶廣陵,至今已有五年了。起初,我等受張饒之命,只爲抵禦袁術,孰料臨淄亂起,天命衰微,州中推韓兄爲牧守,我爲將軍。不料我一西河亂民,竟有今日之貴。說起來,諸位都是我的貴人。”

    說到此處,衆人都連說不敢,但聽此言真摯,也難免有一些唏噓,又聽楊奉繼續說道:“只嘆我才德淺薄,不能與諸君共守此土,背井離鄉之人,又連累諸位背井離鄉,還望諸位勿怪纔是。”

    在座的無論是西河老兵還是青徐名士,聞言無不情動,以手拭淚,憂傷不止。楊奉見衆人情緒已到,便一轉聲勢,朗聲說:“在離開關中時,楊某便曾立誓,終有一日,我要奮兵揮戈,重回故土。今諸位與我同爲落難,同向北渡,楊奉也願立誓,渡河之後,將與諸位同德同心,以圖南返,不斬劉備,誓不罷休!”

    說罷,他將酒水一口飲盡,當即擲下酒盞,正要繼續說些豪言壯語,卻忽然聽得不遠處有一人說:“卻不知劉備有何負於楊兄?”

    楊奉一愣,只覺這聲音有些耳熟,但還未來得及反應,突然有百餘甲士從亭院後的房屋內涌出。只聽見鐵甲兵器撞擊之聲響作一團,如洪水漫堤一般,百餘人將亭院團團包圍,霎時間將出入口盡數封鎖。

    門外的士卒們聽到亭院內有動靜,心中知道是出了變故,當即有人領着大部要往亭院內衝,還有人招呼說:“誰敢劫持楊帥,上前殺了他!”但還未衝到門前,就聽到身後傳來冷冰的聲音道:“你們若是衝進去,就與楊奉等人同罪!”

    白波士卒們回身一看,只見一名八尺大漢持刀立在身後,而後又有數百人從難民中走出,他們要麼持斫刀,要麼持弓弩,鋒芒在火紅的燈光下,如血一般澄澈。其中有老卒認出來大漢的身份,失聲說:“是魏文長!”

    魏延的名聲如雷貫耳,守門將士聽了,都束手不動。只有幾個匈奴人拿刀起來,明知大勢已去的情況下,仍要做困獸之鬥。他們持刀從人羣中衝了過去,途中連中數箭,一直到魏延前數步,然後又爲漢軍圍砍數刀,才倒地等死。軍人們並不馬上結果他的性命,而是將之提起,留下半數人看守大門後,跨過亭門走到亭內。

    院中徐州名士見裏外遭遇數百甲士合圍,不由都暗自心驚。然後,他們看見一人從甲士中施施然走出,衆人穿着皮甲,只有他一人穿着鐵甲,其做工精巧,花紋美昳,顯然是極尊貴的人物。而那些西河老卒們看見他,無不面露慚色,低頭不敢相看。

    來的正是劉備。

    此時楊奉已爲數人圍住,想要反抗,卻被漢卒們按住了肩膀,抽不出刀,只能雙手不斷掙扎,用頭去撞,用嘴去咬。有一人看準時機,一腳揣在他的小腿,楊奉喫痛不住,漢卒們趁機發力,終於將其按倒在地。這時再有人壓倒在他身上,楊奉再無力反抗,只能任由漢卒將其捆縛,並卸下他的武器刀具。

    院中其餘諸將如獨孤去卑、鄭寶等人也都被如此拿下。

    劉備走到楊奉跟前,先是對不遠的陳珪輕輕一笑,而後低首對楊奉說:“楊帥別來無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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