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左耳 >第3章張漾 (1)
    蔣皎十八歲的生日,我們一羣人在卡拉OK裏唱歌。

    被風吹過的夏天。

    黑暗擁擠的小包間,啤酒瓶歪七豎八,擺滿了長條桌,香菸的味道讓人想咳嗽和睡覺。我的老婆壽星蔣皎在和別的男生唱歌,憑心而論,她的歌藝不錯,眯起眼睛唱歌的樣子,有點像《流星花園》裏演杉菜那個大S。

    還記得昨天那個夏天

    微風吹過的一瞬間

    似乎吹翻一切

    只剩寂寞更沉澱

    如今風依舊在吹

    秋天的雨跟隨心中的熱卻不退

    彷彿即使閉着雙眼

    熟悉的臉又會浮現在眼前

    藍色的思念

    突然演變成了陽光的夏天

    空氣中的溫暖

    不會更遙遠

    冬天已彷彿不在留戀

    ……

    我沒有來由地對這種軟綿綿的煽情的歌聲感到厭倦,我忽然想起一個曾經的女孩子站在酒吧那個窄窄的木頭舞臺上唱歌的樣子,她空曠的毫無所謂的歌聲,遺世獨立的眼神。這種突然而至的想念讓我心神不寧。於是我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裏其實也不得安寧,每個包間裏泄露出來的鬼哭狼嚎般的音樂讓人更加的心煩意亂。我靠在牆邊,點燃一根菸。有個穿黑色衣服的卷頭髮妹妹從洗手間出來,盯着我看。我把煙叼在嘴裏,也盯着她看。

    她把領口往下拉了拉,衝我笑了一下。

    我揮揮手示意她走。

    蔣皎就在這時候也推門走了出來。她走到我身邊,看着已經走到走廊那一邊的卷頭髮妹妹說:“幹嘛呢?”

    “不幹嘛。”

    她撒嬌地推我一下:“爲什麼你要在我唱歌的時候出來,怎麼我唱歌很難聽嗎?”

    “不是,”我摟緊她,“我老婆要是真的出來唱歌,蔡依林之流的就沒得混了。”

    她很容易就樂了,把脖子梗起來,像只驕傲的公雞。嘴裏還說着:“那可不是!”

    我拍拍她的背:“你先進去唱吧,等我抽完這根菸,我就進去。”

    “走嘛,”她拉我,“進去抽啦。我點了五月天的《倔強》,還不太會呢,你要陪我唱。”

    我把手裏的菸頭舉起來給她看:“就這麼點了,不許吵!”

    “好吧。”她把嘴嘟起來,“那我先進去了,你快進來哦。”

    我的老婆蔣皎同學是個公認的“麥霸”,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我並不是時時刻刻都在她的生命中佔據第一位的。比如在她拿着麥克風無限柔情地吟唱的時候,她的腦子裏並一定想的都是我。不過我對這些無所謂,話又說回來了,我在很多時候都摸不清,自己到底有所謂的是些什麼。

    沉思對一個大男人來說是一件可恥的事情,香菸差一點燒到我的指尖。我狠狠地捏滅它,然後我轉身,下樓,出了大門。

    八月末的陽光炙烤着大地,高空的太陽不停地吐出血紅的氣息。整個世界成了密不透風的一個圈,我招手攔住一輛出租,跳上去,對他說:“去南山。”

    出租車內的空調讓我感覺稍微舒服了一些。司機透過後視鏡在觀察我。一個穿着隨隨便便的短褲和汗衫在大夏天的午後要去南山的人,不是有問題就是神經病。

    車子開出去五分鐘後我的手機響了,如你如料,是蔣同學。在那邊氣呼呼地喊:“死蟑螂,你去哪裏了?”

    蟑螂是蔣同學對我愛稱,來歷我已經不太記得了,估計也是說我這人是“四害之一”吧。原諒我最近記性一直都不太好,我只記得爲了表示反擊,我曾經給她起過一個外號叫“蒼蠅”,可她不同意,在她的眼淚攻勢下我改叫她“餃子”,這個外號她倒是欣然接受了。並喜滋滋地說:“餃子是有內涵的東西。”

    她一向據有這種自說自話沾沾自喜的本領,從這點來說,我不得不服。

    “快說啊,怎麼不說話,你到底在哪裏?”她開始不耐煩。

    “廁所。”我說。

    “怎麼時間這麼長?”

    “大便。”我說。

    “蟑螂!”她尖叫着,“我不管,我要你立刻出現!”

    我掛了電話,關了機。

    南山離市區大約有二十多公里的路,車子開了半天后,在一條狹窄的路旁停了下來。司機說:“只能開到這裏了,前面車子會不好掉頭了。”

    我付帳下車。這裏還是我第一次來,有些摸不着頭腦,我一面順着山路往上走,一面思索着應該怎麼找到我想去的地方。天遂人願,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我發現山上走下來一個人,她打了一把紅色的小花傘,揹着一個藍色的小揹包。我想,我應該認得她,而她,也應該認得我。

    她擡頭看見我,眼神裏果然有了慌亂的成份,她低着頭疾步往下,想裝做沒有看見我。我站在原地不動,在她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伸出一隻手臂攔住了她。

    她擡起更加慌亂的眼睛看我,並不說話。

    “帶我去。”我說。

    她試圖想掙脫我。

    “你今天不帶我去,別想下山。”我威脅她。

    “那你先放手。”她輕聲說。

    我放開她,她再次看了我一眼,我發現她眼睛裏的霧更濃了一些,然後,她轉身朝着山上走去。我跟着她向上爬,很快我就累得有些喫不消,但前面嬌小的她卻顯得輕鬆自如,身形輕巧。大約十分鐘後,我的眼前忽然變得開闊。這裏是一整片的墓地,在烈日下靜靜地排開來,顯得更加的沉默和安寧。她帶着我在一條小路上繞着前行,沒過多久,她停了下來。

    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不知道爲何,我的心裏有一些慌張。我看到眼前的墓地上有一束新鮮的野花,應該是黃色的小野菊,或者是別的什麼花,不張揚的開着。這麼熱的天,花瓣上居然還有細小的水珠,估計是她不久前才放上去的。

    我走近,看到墓碑上的那張照片。黑白照片,年輕的,美麗的,久違的臉,無所畏懼的眼神。我的心像忽然被誰一把揪了出來,扔到半空中,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去向。

    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低下頭,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它們迅疾地地落到草地上,很快被陽光蒸發掉。

    “她很安靜,你不應該來打擾她。”不知道過了多久,站在我身邊的打着紅傘的女孩說。

    “你是誰?”我問她。

    “我是誰不重要。”她冷冷地說。

    “你是她的好朋友嗎?”我疑惑地說,“我看着你眼熟,但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你了。”

    她用更加冷靜的口吻答道:“我們在同一所學校,在學校,經常看到你。其實,我們見過很多次。”

    我想起來了!

    往事在瞬間閃現,我的心裏莫名的一激靈。

    “你謀殺了她。”她說,“她不會原諒你。你哭也沒有用。”

    說完,她打着傘轉身離開。我從地上站起來,跑上前拉住她:“她死前你一定在的,你告訴我,她有沒有說過些什麼?”

    “聽說你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她問我。

    我點點頭。

    “恭喜你。”她說。

    我不耐煩地吼她:“別給我整這些,給我想要的答案!”

    她好像並不怕我:“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她什麼也沒說,至少,我不知道她說過些什麼。”

    “請你告訴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把語調放軟,試圖哄她。

    “或許你應該去問問黑人。”她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也許是黃昏快要來了,炙烈的陽光終於變得晦暗,山頂上猛地吹起一陣陣的涼風。我坐在吧啦的墓前,看着遠方的雲從頭頂上慢慢地飄移過去。我沒有想到的是,暴雨會來。好像只是幾分鐘的時間,天已經完全地變掉,風越吹越猛,豆大的雨點砸到我的身上,我無處可躲,我也不想躲,就讓雨下得更猛烈些吧,下吧,沖垮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我並不企盼什麼樣的救贖,此時此刻,我只是想這麼做,想陪着她。我懷念我站在她家窗下的那個飄雪的冬夜,懷念她溫暖的雙足靠近我時的溫暖,就讓我地暴風雨中諮意地懷念一回,誰也不要來打擾。

    誰也不許來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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