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無疆悠悠轉身，當即笑了。
白瀾舟一張臉上錯愕分明，還以爲是夜色太濃看錯了人。他手裏提着佩劍，原本是端着防禦的姿態，如今一瞧，倒不必警惕了，反而歪嘴一嗤，道：“怎麼是你，你來這兒做什麼？”
小鬼開口第一句招呼竟不是罵人，霍無疆簡直要感恩戴德，正想誇他一句“孺子可教”，容樓卻蹙着眉頭小聲道：“這是山嵐境的弟子？與人答話，手執武器，未免也太失禮了。”
“勸你別對他要求太高，”霍無疆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白瀾舟：“需知人家方纔沒拔劍捅你幾個涼風窟窿已經是客氣過。”
容樓：“……”
霍無疆撐開臉皮呵呵一笑，略過白瀾舟的發問，反指着不遠處那方白石廣場問：“小瀾，大晚上貴境出動這麼多弟子來此，犬戎城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白瀾舟收劍入鞘，一臉不屑地瞥了他兩眼，哼道：“你沒學過‘先來後到’吧，問我話之前難道不該先把我的問題答了？”
容樓在旁聽得閉眼直搖頭：“真真太失禮了。”
霍無疆卻哈哈一笑，舉手投降道：“果然小孩子脾氣，一點虧都不肯喫。也罷，山嵐君呢，他來了嗎？我找他說話去。”
白瀾舟上前一攔，不悅道：“我家君上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你當你是誰啊？”
容樓實在有點聽不下去了，上前準備幫腔，這時又一道清亮的少年聲音從二人背後堪堪響起，白寒蟬一臉欣喜地朝這邊跑來：“霍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可是個討人疼的孩子，霍無疆微笑招手歡迎道：“小寒蟬，又見面啦！”
白寒蟬一路小跑奔過來，霍無疆錯眼一瞧，他身後緩步跟着一個人。那人白衣勝雪，步履從容，正是許久不見的白玉休。與此同時，隨他而至的一陣冷冽清香幽幽飄至鼻間。這味道淡雅，像雨水打溼的山澗裏帶着朝露氣息的本草香，霍無疆微微一怔，這氣味有點熟悉，好像記憶裏在哪處聞過。
來人已至，霍無疆擡手招呼道：“山嵐君，好久不見。”
白玉休神色平淡，微一頷首。霍無疆引見道：“這是妖尊容樓，不知二位之前有沒有見過？也無妨，我先代爲介紹了吧。”
容樓客氣一笑，上前示禮道：“山嵐君大名我豈會不知，不過見面倒在少數。今日有幸遇見，有禮了。”
白玉休足尖微轉，回禮道：“妖尊有禮。”
深更半夜，小小犬戎城莫名聚集這麼多山嵐弟子，必定是出了事。霍無疆先發一步，開口道：“今晚倒巧，不成想和山嵐君在這裏碰見。山嵐君，那些倒地不起的是什麼人吶？”
白玉休並不答他的問題，只道：“二位何故深夜至此？”
“我來說吧。”容樓上前一步，與他作解道：“今晨子時時分，異界魔族一處名叫山茶鎮的地方無故颳起了一陣肆虐的邪風，瞬間擄走三千多隻青壯魔靈，至今下落不明。我二人跟隨尋蹤術所指，一路追趕來到犬戎城。然而尋蹤術到了這裏後，似乎受到了某種奇怪力量的干擾，甫一落地便沒了下文。既然山嵐君比我們早到一步，不知此前可察覺到這裏有什麼異樣，或者見過什麼可疑人物出沒？”
白玉休面色古怪地各看了他們二人一眼，最終目光落向容樓，道：“不知二位是何關係，道長爲何能結識異界的妖尊？”
霍無疆一懵，心裏咯噔了一下。
好你個姓白的，看着不聲不響的一個人，卻玩起突襲想拿話套容樓上當？霍無疆呵呵一笑，當即搶白道：“山嵐君有所不知，我是個開道觀的，平時乾的最多的營生就是驅鬼捉妖。妖尊乃萬妖之主，在下少不得要與他打交道，一來二去就成了半個熟人。山嵐君，該不會這種事情貴境也要插手管一管吧？”
白玉休一時無話可接。
這問題他的確問得沒有立場，至於套話，倒沒有霍無疆想的那般玩心機。於是黙了默，向容樓道：“犬戎城中並無魔靈蹤跡，亦無可疑人出沒。但兩個時辰前，此地剛經歷過一場浩劫。”
犬戎城，又名半仙城，城民天生自帶兩分仙力，俗稱“半仙民”。今夜日暮時分，犬戎上空忽降奇異天象，滾滾黑雲自北邊壓城而來，到處電閃雷鳴狂風不止。不多時，但見灰黑色的天幕中隱隱透出一圈碧綠光環樣的東西，光環隨風越變越大，不消半刻就將整座城池罩在其中，與此同時，城中所有百姓皆突發異感，渾身上下疼痛難當，彷彿被人拿利器割皮挖肉一般。這種狀態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才停止，過後光環自動消失，所有人才死後重生喘過一口氣。
危難之中，不知是誰放出了山嵐境布在南部衆城的信號霰，山嵐弟子隨即趕來，將城民集中於廣場上救治。一番檢查後方知，城中萬名百姓體內的仙力被硬生生連根拔走，無一例外。也正因如此，所有人才一瞬間元氣大失，青春不復，蒼老至斯。
霍無疆聽得匪夷，頓了頓，皺眉道：“既然尋蹤術將我們指引至此，犬戎城必然與魔靈被擄有關，卻不想這裏還發生了這樣詭異的事……山嵐君，你們抓到幕後黑手了嗎？”
白玉休搖搖頭：“來遲一步。”
奇也怪哉。小小一個犬戎城，先是歷經仙民神力被盜之禍，後又被尋蹤術指明與魔靈失蹤有關，如此種種，實在很難不讓人對這座小城心生懷疑。
霍無疆收回神思，對容樓道：“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容樓，再試一次尋蹤術看看吧。”
容樓取出瓷瓶，原樣施法念咒，小半炷香後，突然更弔詭的情況緊跟着出現——只見兩顆紅血在半空中不住狂顫抖動，每當兩兩貼近便突然排斥散開，好像有股無形的磁力在暗處拿捏操縱，令二者無法凝結成型。
雖然會尋蹤術的人很多，但因施法之人法力不同，效果也會不一。霍無疆道：“你休息一下，我試試。”
言畢，捲起左手衣袖，右手變出一把短寸匕首，銀刃貼上精瘦的小臂，冰涼頓時透入肌理。霍無疆手腕翻轉，快速在皮膚上劃下一刀，催動法訣，使鮮血與瓶中魔靈老嫗的融合。
兩團紅色的光亮於半空中追逐不止，霍無疆凝目細看，一旁的白寒蟬也不禁屏息凝神，白瀾舟則是邊看邊不大服氣地道：“尋蹤術這樣的法術你竟然也會？”
霍無疆側目看他：“這法術很難？”
白瀾舟一噎，反正這法術他就不會，不禁羞憤道：“雕蟲小技，看把你美的！”
正事要緊，霍無疆笑了笑，不再跟他打諢，擡眼繼續觀天。無奈兩顆血滴一番空中追逐，始終不肯融合顯字，且隨着時間的推移漸有散裂墜落之象。霍無疆眉峯緊蹙，心中更是訝異，這背後究竟是何高人，能有這等本事把他們都攔在外頭，硬生生把持着魔靈蹤跡，連他都束手無策？
容樓在旁暗暗咂舌：“如此敵手，怕是難對付了。”
這時有山嵐弟子來報：“君上，城中諸民性命已無虞，但他們魂魄受損不輕，需得另行療傷。”
白玉休收回遙觀空中的目光，交代道：“按計劃行事。”
弟子領命，白寒蟬過去幫忙。霍無疆以爲他們這是要走，忙上前攔了把白玉休：“山嵐君這就要走？這裏的人你全不管啦？”
“誰說不管了？”白瀾舟搶道：“半仙民魂魄受損，他們人數又這麼多，修復起來不是一兩日就能完成，放眼天下只有西境最擅此道。我家君上是要把他們送去西境，交給晦魄境主施救照料，你懂什麼？”
誰答不是答呢，霍無疆並不介意白玉休似乎每次開口說話都比別人要慢兩拍，他們的交談也總是那麼的不順暢。他笑了笑，應道：“既然如此，大家各有要務在身，那就在此告別吧，願諸位此行順利。”
不想白玉休卻看了他一眼，微頓，道：“晦魄境主於尋蹤一術頗有研究，二位既暫無頭緒，不妨去西境尋一臂之力。”
容樓似乎有些爲難，想了想，道：“異界與天界一向互無往來，我與晦魄境主也沒什麼交情，如此唐突前去，他會幫忙嗎？”
霍無疆嘿嘿一笑，勾過容樓的脖子朝白玉休道：“妖尊大人的眼力見也該提高提高了，方纔山嵐君話裏含義已如此明顯，你竟聽不出？人家分明是在委婉地邀請我們隨他一起去西境嘛！”
容樓微怔，後知後覺，不禁摸了下腦門尷尬一笑，抱拳致謝道：“山嵐君古道熱腸，是容某愚鈍了。”
白玉休擡手回以一禮，既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自己是否如霍無疆說的那樣。他視線劃過容樓，最終移向一旁的霍無疆，目光灼然，似含他意。
霍無疆裝聾作啞全當沒看到，一路嘿嘿哈哈吊兒郎當，跑去廣場上找白寒蟬他們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