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仙女巷 >第2章 七彩棉
    肖斯和的老伴方織良就住在仙女巷。

    淺淺的一汪海水,阻隔多年,這歲月沉澱下來的思念,竟是這般刻骨銘心。

    安惠當地有個“收路”的傳統,就是人快要死的時候,走走曾經走過的路,見見自己想見的人。所以肖斯和回來了!

    四十五年了,還是那個老樣子。

    高大的花樓(木製提花織機),依然醒目的立在左邊,吊棕懸掛起來的七彩的絲線,彷彿七色的彩虹,從天空傾泄而下,落入方織良的懷裏。

    廳屋的右手,依然擺着一張桌子,兩張靠背椅還在原來的位置,桌上依然擺着陶壺,肖斯和甚至能聞到,壺裏依然是大葉子茶的味道。

    這個畫面,肖斯和再熟悉不過了。此時,如果捧着一本書,坐到桌前,整個畫面纔算完整,生活似乎就回到從前了!

    這幅畫面太美了,她時時出現在夢中,今天一見,依然震撼莫名。

    肖斯和不忍打攪,不捨破壞。半掩的門,肖斯和柱杖而立,默默閉上眼睛。

    花樓依然如昔日奏鳴。“吱吱”,是推機頭的鏗鏘;“唧唧”,是踩吊棕的婉轉。如歌聲般一直悠揚在夢中。

    時光彷彿靜止,在此靜止了四十五年!

    此時,肖斯和睜開眼睛,碧溪河水面上跳蕩的陽光,穿過密密的槐樹枝葉,輕舔織良臉龐。輪廓依舊,卻不再年輕。

    身形有些佝僂,身體微微前傾,泛白的清布衣衫,髮髻上纏着青色頭帶,有包裹不住的歲月痕跡,從旁溢出。

    昔日分別,俱是少年;今日重逢,皆爲蒼顏。

    四十五年,時光的刻刀,將你我鐫刻成這般模樣了!

    多年來祈禱,上蒼果真能如此厚待!原以爲終身無緣相見,沒想到還能有重逢的一天,肖斯和覺得此生無憾了!

    他輕輕喚了一聲:“織良!”

    方織良一愣怔,停下手中活計,苦笑着搖搖頭,自言自語說道:“老傢伙,是你叫我嗎?唉,老了,不中用了,這些年,經常聽到你在叫我呢!斯和,別急,我這就下去找你了!”

    她繼續推着織機,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織布聲和說話聲交織在一起:“斯和,看,這匹布差不多了,你不是最喜歡我做的衣服嗎?我把衣服做好了,這就給你帶下去。斯和,別捨不得穿,多着呢,滿滿一大箱子!我們肖家,一年單,二年夾,三年棉,這些都備着,我下去,一併給你帶去!”

    肖斯和知道,“一年單”,就是每年都要做一身單衣,“二年夾”,就是每隔兩年做一身夾衣,“三年棉”,就是每隔三年做一身棉衣。這是肖家祖輩傳下來的規矩。

    織良,你準備了這麼多嗎?這要花多少時間!

    “織良,織良!”肖斯和感動了。

    方織良愣愣神,終於覺察到身後的動靜,回頭望過來,窗外陽光分明的打在肖斯和的臉上。方織良揉揉眼睛,問:“你,你是——”

    “織良,是我,我是斯和啊!”肖斯和上前一步,站在方織良身邊,端詳着滿是皺褶的臉,那是經歷了怎樣的滄桑啊!

    方織良突然站起身,右手放下梭子,左手提起機頭上的坐具,嘴裏語無倫次叫道:“斯和,斯和,是你!真的是你!我、我——”

    扭過頭,那張臉上的皺褶一道道舒展開來,泛起紅暈,是興奮,是激動,是羞澀,是喜悅……這張臉如同玫瑰花一般,瞬間綻放在肖斯和眼前。

    肖斯和突然想起一句話,女人最美的時候,是她最動情的時候。

    “我、我——啊——嚯嚯——”

    突然,剛剛綻開的花朵,又瞬間凋零在眼前。

    畫面就此定格——這是方織良留給世間最後的美麗嗎?

    織機上的坐具,從方織良手中滑落,“咣噹”掉在地上。方織良臉上的紅暈隱去,變得蠟黃,變得蒼白,像一片從窗外飄落的槐樹葉,枯萎、飄零、墜落……

    “織良!織良!”

    肖斯和摟着織良,眼睜睜看着世上最親近的人在生死線上掙扎,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一種無力感瞬間佔據了全身。

    他聲嘶力竭的呼喊着:“來人呀!救命呀!”

    摟着織良的手,開始感到身體很輕,很柔;慢慢的,感到她很重、很硬。肖斯和抱着方織良跌坐在地上,垂頭看着方織良,用自己的大手撫摸着方織良的臉龐,感受到柔軟變得僵硬,溫暖變得冰涼,不停呼喊着:“織良,織良,這是怎麼啦?天呀!”

    他不是不知道,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人過七十歲,關注點已經開始從怎麼活,變成怎麼走了。

    可是他依然無法接受。這次成行,他設想到無數個可能,就是沒有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個結果!

    “蒼天啊,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啊!”肖斯和呼天搶地。

    他茫然擡頭,看見花樓,看見花樓上飄下的五彩的絲線,長嘆道,“七彩棉從此絕矣!”

    正在肖斯和痛不欲生的時候,屋後突然傳來喇叭聲,這聲音很是突兀,“嗚嗚啦——嗚嗚啦——”這嗩吶的曲調,很跳脫,很歡快、很喜慶。

    這是迎親的嗩吶,曲子有多喜慶,肖斯和心中就有多悲傷。

    嗩吶聲越來越近,不一會,一個身材不高,身形微胖的小夥子,出現在門口,鼓起腮幫,賣力地吹着:“嗚嗚啦——嗚嗚啦——”

    “你——”肖斯和指着他,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時辰,瞎吹個啥!”

    “織娘她老人家走了?”青年一臉憨厚,他站在門口,放下嗩吶問道。

    “你是誰?”肖斯和點點頭,臉色有些不豫。

    青年並不介意:“我是古朗,我住隔壁,織娘老人家的鄰居。織娘她老人叮囑過呢,說她喜歡聽這曲。她還對我說,如果大行的時候,能聽着這曲子上路,那就好了!”

    “這是……”

    古朗笑笑,說:“老人家說,我走的時候,你們別哭,喜慶點,我是跟我老伴相會去了!”

    原來如此——

    肖斯和鼻頭一酸,喉頭一緊,低頭擦拭眼角。

    古朗舉起嗩吶,說:“但願她老人家能聽到。”

    “你是古家的?”

    古朗點點頭。

    肖斯和哽咽道:“聽得出,喇叭古是你爺爺吧?你吹的和你爺爺一個味兒,當年是你爺爺吹着喇叭把織良迎進家門的。”

    “你是肖爺爺?”

    “你認得我?”肖斯和有些喫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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