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在黎至昂準備接受實驗、完全封閉前的兩天,他撥通了給柏玉的電話。
第一批方舟乘客的登船實際上還沒開始,但是他讓林英瞳在海下城的宿舍錄好了視頻發上來,告訴柏玉,已經先行登船。不知糊弄過去沒有,總之那幾天得知林英瞳招呼都不打就已經去了方舟,柏玉每天唉聲嘆氣,一直在說,上次孃兒仨一起喫的就是那頓中午飯了都沒好好準備,唸叨得黎至昂頭疼。
母親可能是有所預料的,所以黎至昂每次加班到很晚,實在是怕去面對她的眼神。
好在林英瞳去了海下城也不是完全失去聯絡,隔三差五地會發視頻、打語音來“彙報”在“方舟”上的情況,多少寬慰了柏玉。
而那一顆包裹着巨量冰塊的星星,“共工”,距離地球已經越來越近。
事實就是在夜間的天幕上,由於巨大的尾跡,它早已比月亮還要明亮。白天也能看出清晰輪廓。天文愛好者使用民間的望遠鏡就可以看到包裹着它的那層冰晶。一部分人以一種末世求生的自得其樂的狀態觀賞着它。而各個寺院則變得香火鼎盛,各地的教堂門檻也被踏爛,宗教成爲絕望的人羣最後的庇護所。
地球依據共工計劃原先的步驟,先行派出了衛星和飛行器,將先試圖在它近月時進行轟擊、努力分解減小體積,然後纔是近地之後的最終的“加熱”。轟擊爲不同的小塊的“冰”,而後加熱成爲“水”。
加熱器除了直接貼合到那塊“巨冰”,全球各地都設置了巨型的加熱“網”,它們被密密麻麻地安裝在高山的峯頂,綿延數公里;或者巨型城市之中高樓的樓頂,彷彿拉起一層厚厚的面紗般的加熱網——竭盡全力,力圖使對這顆藍星的傷害降到最低。
那場巨量的“雨”,即將到來。
黎至昂想了很久要不要回家喫最後一頓晚飯。聽筒裏的聲音“嘟——嘟——”了兩聲,沒有給夠他思考的時間,柏玉就接了起來。
“兒子,媽在超市,給你買點喫的——”背景聲吵吵嚷嚷,柏玉高高興興。
超市永遠是超市,任何一個時刻,哪怕世界要毀滅,仍然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那個我上那生鮮市場、買了兩斤肉,還有魚!這會兒太難買了,我寄存着呢——”柏玉接起電話就說個不停,
黎至昂一口氣噎在胸口吐不出來。
“——不是明天一早還得那什麼……”忽然意識到在外頭不好大聲說這事兒似的,壓了些聲,“……出發嘛,你晚上早點兒回來,啊。”
黎至昂靜靜聽着,“好的,媽。”只是這樣應答。
掛了電話,瞧着角落裏自己已經收拾好的行李愣神。
他的導師本來是不願給他簽字的。
他所在的研究所任務已經完成了移交——或者說是在實驗被試極度缺乏的情況下,他被效率極快地移交到了基因改造研究所更爲恰當——絕大部分他之前協助或者牽頭的實驗和項目也基本轉移到了預備登上“方舟”的分所的研究員手裏。
開始實驗之後,相當於整個軀體都將貢獻給實驗。實在是不存在什麼“私人物品”可言。他的行李將在今天下班時,交給專人保管,安全地鎖到海下城的保險庫,直到以後有人來取出——無論他是生是死。
由於林英瞳已經去了海下城,媽媽又要登船,這些東西恐怕除非是方舟與海下城重新取得聯繫,否則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就算黎至昂僥倖活下來,也不可能再在水中翻動那些書頁。
黎至昂瞧着,直到進度條走到百分之一百,彈出一個完成的提示框。
他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然後聽到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框。
睜開眼望過去。
“師兄,明天上午九點半。”一個扎着馬尾的圓臉女孩兒在門口這樣怯生生提醒,提起實驗時間——沒有一句廢話。她的大眼睛看着黎至昂,有些畏懼和擔憂。
“……知道了曉杭,下班吧你。”黎至昂答她。是研究中心跟着同一個導師的師妹王曉杭。這姑娘年紀還小,剛本科升碩士,還什麼課題都沒撈着搞,星星就撞地球了,好端端一個正牌頂尖高校研究機構大老闆的學生,現在成了實驗室小打雜的,好在還能撈着個海下城名額,保命是沒問題的。
姑娘沒走,站原地盯着他看。
看着看着,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轉。可憐巴巴。
黎至昂心道,不是吧,清了清嗓子,“還有什麼事啊?”應付不來這場景。
“師兄——”
黎至昂看了眼那女生眼眶裏淚水打着轉,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逃不脫這些個愛哭哭啼啼的小孩兒呢。有點怕這姑娘接下來的臺詞——
“師兄,你別害怕,我聽隔壁說了,明天是周主任給你麻醉,一點都不會疼!”曉杭卻嘰裏咕嚕說出這一大串,語速飛快。
黎至昂失笑,“行,謝謝你。”——鬆了口氣。
曉杭的眼淚卻忽然啪嗒一下掉下來了。
黎至昂頭大,回頭想給她找紙。
再擡起眼睛,姑娘已經轉身跑掉了。
“松鼠魚!沒想到吧!”
柏玉喜滋滋地端着她的作品出來,珍而重之地放在餐桌上。“兒子,你小時候就愛喫這個,以前,什麼東西都得讓我給你’松鼠’一下才行。”
就算沒別人,黎至昂也覺得臉上發燒,“媽,又把我當成五歲。”無奈地拿起筷子。
“哎,今兒我接到你們導師電話了,”柏玉解了廚房圍裙,坐到飯桌旁邊。
黎至昂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給你打電話幹嘛?”
“……你那什麼表情?”柏玉瞪他,“你們老師問我呢,就關心關心家裏,說老是讓你加班也沒放你回家陪着我和你弟弟——我還奇怪呢,日理萬機的怎麼顧得上我。”柏玉絮絮地說。
黎至昂心想,這姓劉的老頭真是閒得沒事喫撐了。“他可能……最近不是大家都預備着轉移實驗器材,然後登船嘛,就比較閒。”說着拿起筷子,去夾媽媽給做的松鼠魚。
“這登了船,咱們什麼時候才能碰面兒啊。”柏玉忽然說。
黎至昂夾在筷子裏的魚塊險些掉回盤子裏,又去夾,他沒看媽媽,“很快的,媽,你別操心這麼多,不過我上去之後可能得過一陣兒才能聯繫你,你彆着急,有事兒就聯繫我那同事還有師妹,他們到時候接你一塊兒登船,生活上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這兩天就安心在家,收收東西,整理整理,下個星期五咱們就見面了。”黎至昂這麼有條不紊地說着,說到最後,看了一眼柏玉。發現媽媽認認真真盯着他,似乎生怕聽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