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折劍長歌 >第25章 重逢
    三月廿八,雨。

    雨是雷陣雨,來得很突然,雨勢也很頻急,河水很快漲滿了秦淮,漫上了街道。行人已無處落腳,只得踩上了一些豪門的臺階等待雨停。而金陵城成爲留都後,先前那些龍蟠虎踞的豪門也已被百年的滄桑磨平了棱角,非但沒有趕走那些人,有些還放下了架子,走出門來與行人一同觀雨。

    在金陵城所有人的記憶裏,都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雨。

    上次下這麼大的雨,還是在一百年前:言家粉碎了江湖人的逆天之役,明雲帝從金陵遷都至洛陽,行至南門時,因迫於宰相與國師逼迫式的諫言,賜死當時的秦淮首豔朱雀仙子。然而朱雀仙子卻無視了明雲帝遞過來的毒藥,直接一頭撞到了城樓上,血濺南門。明雲帝心存不忍,命人將她葬於南門外橫跨秦淮的一座橋下。然而卻在她下葬後不久,金陵一帶便下起了雷雨,連下了七日,耽擱了遷都的行程。自此後,橋被百姓命名爲朱雀橋,而朱雀仙子自縊的南門,也被命名爲朱雀門。

    一位受說書老人耳濡目染的女子說道:“金陵等到了這場雷雨,莫不是有何大事要發生?”

    聲音不大,卻令在場人鴉雀無聲。

    拿着“鐵口神斷”的木製招牌蜷縮在角落裏的的算命先生擡頭看了看天,“此間已無天子氣,怕是擋不住這場雷雨嘍。”

    忽然,一位男子撐傘跑過,那傘已被暴雨擊打得破爛不堪,但他卻渾然不覺,還一邊跑着一邊大喊:“雪月樓首豔今夜要登臺獻曲了!”

    很快,這一條街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人羣中頓時就炸開了鍋。

    “今日又不是十五,蘇姑娘怎麼要上臺了?”

    “唉,你不知道麼?雪月樓答應了暮淮王的提親,下個月初一便要在暮淮王府攬梅臺設宴,今晚一過,蘇姑娘就要被接到暮淮王府去了。”

    “……”

    很快,整個金陵城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起初,有嘆氣惋惜,也有驚羨,但更多的還是祝願。然而,知道此事的溯源後,所有人的心頭都炸了開來,幾乎都將矛頭指向了雪月樓的鴇母,盧夕。

    原來,蘇楠笙這五年來,不論是誰的提親,她都是一一回絕的,再加上她那賣藝不賣身的風骨,久而久之,大多數人都對她充滿了尊敬。然而,盧媽媽卻是不知什麼出於原因,竟替蘇楠笙答應了暮淮王的提親。

    一時間,謾罵聲與嘆息聲伴隨着這場雷雨鋪天蓋地,席捲了整個金陵城。

    秦淮河上,雪月樓。

    蘇楠笙已經化好了淡妝,穿好了淡紫色的裙裾,抱着琵琶跪坐在舞臺正中央。而盧媽媽卻是端坐在一旁,爲今晚的表演熏製着檀香。

    門外走進了一衆伶女。領頭舞伶朝着盧夕行了一禮,“盧媽媽,外頭好像都在說您的壞話。”

    盧夕頭也不擡,仍在那認認真真地調製着檀香,“任他們評說去吧。依我看,他們就是喫不着我雪月樓的大葡萄,只得眼睜睜看着被人吃了去,賤嘴也就管不住嘍。”

    伶女們七嘴八舌地低聲議論了一番後,一位年幼口直的伶女問道:“盧媽媽,那些人說的是真的嗎?”

    盧夕聽言一愣,“是我答應的。”

    小伶女一愣,忽然怒道:“難道你就是看中了暮淮王的權勢還有財富,就代替蘇姐姐答應了他的提親嗎?”

    盧夕冷冷地看了伶女一眼,“是或不是,又與你有甚麼關係?”

    伶女秀眉豎起,渾然不顧旁人的勸阻,“那你問過蘇姐姐她自己同不同意了嗎!”

    “阿蘭,不得造次。”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

    阿蘭的怒火瞬間被這句話澆熄,轉眸望向了跪坐在那兒的蘇楠笙。

    蘇楠笙道:“還不快給媽媽賠個不是。”

    雖是呵斥,但話語間卻沒流露出一絲責備的意思。被喚作阿蘭的伶女一聽到蘇楠笙的聲音,眼圈立馬就紅了,“蘇姐姐,今晚過後還能和你一起唱曲跳舞嗎?”

    氣氛經阿蘭這麼一煽動,頓時就變得悲傷了起來,有些伶女已經哭出了聲來。

    蘇楠笙閉眼嘆了口氣,“你們這羣傻瓜,我是要嫁到暮淮王府去的,又不是嫁個老遠。我若是想你們了,隨時都可以回來聚一聚。”

    伶女甲哀慟道:“蘇姐姐,怕是你嫁到了暮淮王府,見到那些數不盡的金銀財寶,就捨不得回來了。”

    “想什麼呢?”蘇楠笙沒好氣地笑道:“今夜是我作爲伶女的最後一次演奏了。你們還不快去好好準備一下,不要讓我留下遺憾呀。”

    目送着一衆伶女走出去後,蘇楠笙才斂起了笑容,聽着那拍打在樓宇上的雨聲,不自覺地將琵琶弦盤曲上了手指,勒出慘白一片。

    “你就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盧媽媽不知何時已調製好了檀香,走到了蘇楠笙的身側。

    蘇楠笙似是欲言又止,頓了一下,忍不住又說:“說什麼?”

    盧媽媽一愣,道:“責備我私自爲你允了暮淮王的提親。”

    蘇楠笙手指順着琵琶弦輕輕滑過,“媽媽你說笑了,此事何來責備一說?你這樣做也是爲了雪月樓着想吧。若不是你,我現在或許只是個在世道中顛沛流離的小女子呢。”

    盧媽媽喜笑顏開,“也是,雪月樓好說好歹也養了你十多年了。只是,我年紀也大了,很多事情記得不是很清楚,好半天了纔想起來。”

    蘇楠笙一時沒能理解盧夕話語中的意思,但卻沒有開口去過問,就只看着她走到了門前。

    就像盧夕突然變卦替自己答應了暮淮王的提親那樣,爲錢也好,爲權勢也罷,蘇楠笙沒有向她過問任何事的理由和意義。

    因爲,雪月樓給了年小的她一個家。

    枯藤尚需要依杆而棲,何況是貪戀溫巢的燕雛?

    雪月樓更讓她有了緣分,倘若不是雪月樓,蘇楠笙明白,她斷然是不會遇到那個能讓她癡心等了五年的人的。

    但她遇到了。五載年華彈指一揮間,但到頭來,終不負少年氣。

    蘇楠笙忽然叫住了盧夕:“盧媽媽。”

    盧夕停下了腳步,“什麼事?”

    蘇楠笙緩緩彈出了幾串音符,緩緩道:“此生,我能受媽媽垂憐入雪月,無求,亦無悔。”

    盧夕轉過了頭,將蘇楠笙的真摯真誠盡收於眼底,恍若還是十年前,身爲雪月名伶的她在茫茫大雪中遇到的那抹月色。不由在心中讚歎。

    歲月是不公平的,它待蘇楠笙很仁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半分痕跡。卻對自己很是無情,身材和臉蛋都飽經風霜摧殘,風韻早已不再。

    盧夕拉開了門,走了出去,“哼。肉麻。”

    蘇楠笙目送着盧夕出去後,轉眸望向了秦淮河上,望向河上畫舫漂搖,孤鳥在暴雨中盤旋。

    忽然,蘇楠笙怔住了。她聞到了檀香,一股熟悉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這是?”

    戌時。

    即便是雷雨連天,雪月樓門外的那條街道也被圍得水泄不通,許多人紛紛都撐傘而來一睹芳容。

    只因今夜,是雪月首豔的絕唱。

    而涌動的人羣中,卻有兩個身穿道袍的年輕身影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師兄,就是這裏嗎?”紫袍青年一甩拂塵。

    另一個青年沒有說話,而是在仰頭打量着這座樓宇,良久後才說道:“你在這裏等我。”

    “好,我便在這等師兄。”蕭皓琛笑了笑,再定睛,慕容皓月已沒了身影。

    蕭皓琛搖了搖頭,調侃道:“多年不見,道法和心性有沒有見長我不知道,這新養成的重色輕友的好習慣,看來是沒跑了。”

    蘇楠笙坐在舞臺上輕捻着琴絃,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再像往常那樣,每隔段時間,就要望着下邊尋找那個少年人的身影,而是聚精會神地彈奏着。

    一曲柔美動聽的歌聲從她櫻桃小口中吟出:“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樓內仍像往常那樣驚呼不斷,卻少了尋常十五日的盛情灼然,更添了如雨傾覆的哀傷。

    今夜過後,她就和這裏沒關係了。她那令人所陶醉的歌聲,從今往後只能唱給一人聽;往壞處想,或許只能湮沒在今夜的風雨裏。

    不知爲何,蘇楠笙突然想要擡起頭來。是想再看看這個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地方,還是心仍存僥倖抱有期望,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在內心鬥爭良久後,她還是決定擡起頭好好看一眼,向自己的過去告別。

    春光溶溶,熟悉而又陌生的檀香縈繞在鼻尖久久不散。她卻還是像往常那樣,朝着人羣中擡起了眼睛。

    這時,那人正隔着人山人海看過來。蘇楠笙也隔着幾串珠簾,望了過去。

    雖只是一剎那,但他們彼此間打量了很久。

    這些年來,道不盡訴不平的相思,都深藏在了這一眼裏。

    美人未敗,歌喉也依舊如昨,並更添成熟韻味;少年雖已不復當時年少,衣衫襤褸,下巴長出了長鬚,但是眸中還有着少年人的清澈光芒。

    二人的心性,終是一成未變。

    蘇楠笙想起來了,盧媽媽花了好幾個時辰苦心調製的檀香,正是那時,少年在自己面前手把手調製出來的。

    香味清雅,雋永溫和。亦如少年人此番下江南遊歷,與她相遇的三月十五的那個夜晚。

    在這一刻,二人放下了心中所有的芥蒂,放下了心中殘存的悲憾,齊齊道出年少時的心安。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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