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明。
與曉閒雲二人道別後,凌鵬越與慕容皓月也踏上了行程。
“有鏡花先生的女兒親手做的面具,雖然可能會不及千面匣,但進入柳月山莊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凌鵬越掂了掂手裏的懷裏的人皮面具。
慕容皓月卻有些猶豫不定,時不時就回頭去看。凌鵬越很快就發現了端倪,“怎麼了?”
慕容皓月轉過頭來,提醒道:“她們踏上的路,就是我們來的方向。”
二人來的方向。起點,自然就是皇城洛陽。
凌鵬越步伐依舊不停,“我知道。”
“你知道?”
“是啊。”凌鵬越拿起剛剛從客棧打包出來的一壺酒,仰頭喝了一口,“在曉閒雲剛剛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她所想要去的地方,自然只有洛陽。因爲她家人在那裏。”
“爲何不攔。”慕容皓月輕撫着血劍紅顏。
“攔了有用嗎?一個遊子若想脫離天地,回到家人溫暖的懷抱中,縱使前方千山難阻。”凌鵬越咂了咂嘴。
慕容皓月輕吟道:“遊子?天地?”
凌鵬越收起了酒,戲笑道:“慕容兄啊,你不諳世事五年,腦子裏只有那些大道無爲,該讀點春宮圖補補世間論理了呀。”
“皇城很兇險。”慕容皓月卻沒有理會他的戲言,自顧說了下去。
兇險到,自己那個自詡泰然自若的掌門師弟從太師府回到自己身邊時,已是大汗淋漓。
“於你我而言是,但於她而言不是。”凌鵬越望向了漫天星曙,忽然正色道:“皇兄若想要繼續利用曉家,那麼他定不會對同爲曉家的曉閒雲動手,說不定還會以此來牽制。”
“或許曉家家主的苦衷,就是她吧。”凌鵬越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頭望向了一旁的叢林。
慕容皓月側耳靜聽,果然有幾道輕踩在樹梢上的聲音一閃而逝,微亮的月光從密林裏折射了出來。
“薄冰易碎,欲載人豈非三日之寒。”凌鵬越眯起了眼睛,“皇兄,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佈局的呢?”
長安城。
劍器樓。
公孫詩瀲面色蒼白,她披着一件白色的軟披兀自坐在桌前。卸下五根長矛,脫下軍裝換上便裝的孟黛山站在一旁。
“小樓主,我剛剛看你身上傷有點多,就擅自動了點劍器樓裏藥堂裏的藥。”孟黛山試探問道:“你不會怪我吧?”
公孫詩瀲睜了睜朦朧的惺眼,聞了聞身上濃郁無比的藥味,皺眉道:“止血草汁一抹即可撫平傷口,你怎麼給我塗了這麼多?”
“這不是怕小樓主身子有恙嗎。”孟黛山嘿嘿笑道:“畢竟上任樓主在臨行前交代過我。”
“母親。”公孫詩瀲嘆了口氣,望向窗外。
清寒的雨又飄落起來,敲落在了這個恢弘的城池,朦朧不清的水霧氤氳繚繞,忽有馬蹄聲碎細踏過,劃破了靜謐,夾雜着水花濺起的嘩啦聲越來越輕,駿馬的主人似是要遠行。
長安城的煙柳,也許在今夜要少一枝了。
在五年前,母親賜劍讓位,託付使命,在劍器樓中獨留自己一人。這五年來,年幼的自己爲了懂得劍器樓留下的“正道”之名,奔波於塵世。
“詩瀲,你未免有些太沖動了啊。”孟黛山平靜下來,正色道。
“怎麼?”公孫詩瀲回過神來。
“老樓主說過,劍器樓歷任樓主以劍蕩不平爲己任,勿做無謂之爭。方纔唐門中人以及那名舞女來找你時,你其實可以走的,爲何要與他們糾纏?”孟黛山望着藏在劍托里的絳陌,“何況絳陌劍只爲惡人所拔,而你方纔拔劍……似乎並不是爲了正道。”
“正道是……”孟黛山想了許久,還是沒將後半句話想出來,只是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管理好長安城秩序?爭取個年終獎?”
所謂正道,其實每一個人都能輕易理解,但並非每一個人都能說出其中至理含義。
“有的人窮盡畢生之力,只爲在世間的正道上留下濃豔的一筆,且是非功過,後人一言便可評說,甚至顛倒了清白與濁墨。”公孫詩瀲摸了摸腰間的藥囊。
孟黛山也注意到了那袋藥囊,方纔爲公孫詩瀲沐浴更衣時,公孫詩瀲不論如何也不肯讓這個藥囊離開身邊。
“評說得久了,也就形成一種定向思維:所謂正道,便是剷除惡人。”公孫詩瀲臉上沒有一絲波瀾,“可在我看來,世人所言的正道,只不過是‘爲了讓更多的人活着,有的人就必須死’的悲劇而已。”
“可是,有些必須死的人,真的就該死嗎?”
“大逆不道!”孟黛山忽然站起了身,她察覺到公孫詩瀲可怕的想法,“過去已經五年了,你母親臨行前的千叮萬囑,小時候對你孜孜不倦的教誨,你都拋諸於腦後了嗎!”
“從未敢忘。”公孫詩瀲眼神迷離。
那天梅花枯落一地,鋪天蓋地的謾罵仍在耳邊,那個臨走前純真無暇的笑容,也仍在眼前。正是因爲印象過於深刻,以至於公孫詩瀲每每想到此處,心中,總是會涌起莫名的倔強。
“可她,真的該死嗎?”
長安城,望安客棧。
燈明如晝。
唐雲影舉着酒杯,面朝綿綿陰雨,感受着長安城漸濃的秋意,“說起來,這是你第一次執行任務失敗了。”
一旁背靠在牆上,雙手抱於胸前的唐鴉停止了沉思,目光也從自己的影子轉向唐雲影,“如若不是安城營及時趕到,劍器樓樓主的屍體,必成爲我寒鴉羣的養料。”
“絕息堂,只問果,因從來只是藉口。”唐雲影語氣冰冷,幾滴雨水從他手中潑灑而出,落到地面,狠狠砸出了幾個窟窿。
唐鴉一驚,縱身一掠,丟出幾支鴉羽將雨滴打得破碎,“師兄!”
“從身爲絕息堂堂主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的師兄了。”唐雲影說完這句話後就憑空消失了,酒杯摔到地上,酒水與碎片四濺開來。
他再出現時,是從唐鴉的影子裏浮出來的。
“你操縱鴉羣的技藝我很清楚,”唐雲影直視唐鴉,“讓鴉羣不發出聲音,我不信你做不到。”
“嘖。”唐鴉冷哼一聲。
“今日千方百計將安城營引來,是你的手筆吧。”唐雲影再道。
“她不該死。”唐鴉平靜道。
“絕息令下,豈有安卵。”唐雲影冷冷回道。
“是!”唐鴉忽然激動起來,“但你身爲絕息令掌令者,怎可能不知雨萱是怎麼死的!生前沒有反抗的痕跡,一劍穿心!劍器樓樓主絕不可能是有意殺她的!”
唐雲影咬了咬牙,正如唐鴉所言,他怎可能不知。無反抗痕跡,被一劍穿心,一切的一切,都表示着唐雨萱,甘願赴死。
可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女兒死了。
“休整一段時日。”唐雲影別過頭,“擇日再登門拜訪劍器樓樓主。”
“師兄!”唐鴉呼道。
“住口。”唐雲影冷冷道:“自我當上絕息堂堂主時起,我就不再是你師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