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辰這等氣度,反倒令涐湄好些年輕弟子折服。比起窩囊的餘青麟,他們真心感覺不如跟隨這個征服者更好。楊真如就是其中一個如此相信的人。這幾個月來他已成了葉辰的近身,安排調度其起居。
楊真如默默跟在葉辰身後走,不言不語。雖然已經決意隨同副掌門去巫丹山,但看見一個個從前的涐湄派同門,向葉辰及其他巫丹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狀,他心裏還是有些刺痛。
本來,我們是傲視蜀中的涐湄派啊。
楊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門在背後怎樣罵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這一點他倒是沒有半點愧疚:向巫丹派投誠,又不是他的決定。假若當天掌門師尊決意拿起槍桿一戰,他願意爲門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師父並不是餘青麟,而是師叔孫無月,他也會甘心離開涐湄山門追隨而去……
楊真如輕輕搖頭。再想這些還有什麼用?都過去了。自己還有將來啊。今年才二十七歲。而且涐湄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巫丹派涐湄道場,我去巫丹山也就只是轉移到本派的總館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楊真如心裏不想再留在這充滿敗喪氣氛的“鐵峯樓”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發離去。
葉辰雖未回頭,卻似感應到楊真如心中思緒。
“我們快要走了……你都準備好了嗎?”
“弟子沒有什麼要準備的。”楊真如恭謹地回答:“只帶一人一槍就行了。”
葉辰沒有迴應,只是略略點頭。楊真如知道這已經是副掌門最大的讚賞。
兩人下了樓梯,穿過“鐵峯樓”那仍然供奉着大金槍的廳堂。堂上原本有一塊掛了超過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半年前就給換成了“巫丹派”三個大字,左下角再寫了“涐湄道場”小小四字。
他們走到內堂,這兒本來是涐湄掌門與派內長老師範商議事情及接待外來貴賓的重地,如今已被巫丹弟子佔用。
葉辰一進入,堂內三個穿着黑衣的弟子馬上肅立行禮。其中一人四十出頭,臉容方正,額頂上有三道脫了發的創疤,腰間佩着雙刀,是遠征軍中較資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雲瀾成爲葉辰的副手。
葉辰看看堂內的大桌子,只見上面排滿了兵刃,有幾管是涐湄派收藏的獨特古槍,其餘都是先前攻滅青冥派後,火焚“玄門舍”前掠得的青冥寶劍。
“副掌門。”秦少芳上向稟告:“我們聽你的吩咐,收拾行裝預備隨時出發回巫丹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時,從這物事裏有所發現……”
秦少芳說着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個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內裏襯絲,裝着一長一短兩個造形優雅的劍鞘。
葉辰自然一眼認出來:這正是收藏青冥派至寶龍虎劍的木匣,兩柄寶劍雖被閆勝帶走下落不明,但葉辰仍非常珍視這遺下的匣子和劍鞘,着弟子從青冥山帶走。
“就在我拿起劍鞘檢查時,發現這匣子底下有個小小的暗格,打開來就發現了這東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冊子,雙手捧到葉辰面前。那冊子封面用皮革所制,沒有寫任何字,並以皮繩十字綁着。
“我們不敢打開來看,先等副掌門過目。”
平時臉容冷傲的葉辰,露出極罕有的興奮表情,一把將冊子取過,急急解開繩結。封皮一揭開來,映入眼睛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蠅頭小字:
“斯技乃天師張道陵伏妖降魔之劍其神妙處龍虎交會雌雄相濟長縱短橫順逆自如其形其勢合於唯一雖萬鬼莫能當今記譜訣如下”
葉辰以微微顫抖的指頭,急忙翻過下頁。衆弟子從未見過,副掌門如此情急的樣子。
葉辰一直翻過去,看見的盡是“蹈雲”、“震山”、“拂爪”、“抖鱗”、“潛極海”、“穹蒼破”……等等招式名稱。葉辰與赫聖交手之日,雖並不知道對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無疑問的肯定:
這是龍虎劍的劍譜!
日夜回憶的最強敵人,那絕藝的祕要此刻就握在手上,葉辰感到渾身血脈沸騰。
他本來早已斷絕了跟姚連洲爭奪掌門的念頭,但此刻彷彿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門戶就在面前打開。
假如……我能夠吸取赫聖劍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戰他……
可是再細看那劍譜,葉辰頓時失望。連剛剛滲出的熱汗都好像冷卻了下來。
“三五合於四十二步走四八左劍接七十三敵勢自破敵劍若應以偏身下抹我步復走一九回之以六二應手必中”
葉辰翻過一頁接一頁,所有招勢的說明,全都帶着這樣一堆不明數字,根本沒有一招看得明白。
葉辰掩卷嘆息。
是暗號。
堂裏的四個弟子,都不知道葉辰在看什麼,只是好奇地瞧着副掌門那一陣紅一陣青的臉色。
葉辰把劍譜緊握掌中。
難道……真的得物無所用嗎?……
不對。寫這劍譜的人,自然已經懂得龍虎劍法,他寫這東西決不是隻給自己看的,也爲了傳給他人看……
有資格看這劍譜的,當然就是青冥弟子……也就是說,這種暗號的寫法,青冥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葉辰心裏重燃,因爲他知道,世上至少還有一個青冥弟子活着,也知道這一刻他在哪兒。
葉辰將“雌雄龍虎劍譜”貼身收進衣襟內,回覆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達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巫丹山。”
“小英,等等我呀!”
一個年輕的聲音在林間響起。枝葉紛飛,一條身影隨即從樹叢裏衝出,在石上跑了好幾步才停下來。
那只有十四歲的少年渾身都在淌汗,臉皮血色通透,散發出一種躁動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後左右看看,又擡頭瞧瞧上方的山岩,卻尋不着同伴的蹤影。
“小英,你在哪兒呀?”少年跺跺腳。在這場山林競跑中輸了給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現在發現輸得連對方的影兒都看不見,更是氣得臉紅。
“不玩了!快出來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聲呼喊。
“在這兒呀。”
一個同樣年輕,語氣卻老成得多的聲音來自上方。少年一擡頭,在一棵大樹的橫杈上,看見了侯英志的身影。
“你別下來!”少年鼓起腮,就從樹幹攀上去。已經習武六年的手腿,靈活有如猿猴,三數下攀越跳躍,就已經上了去,並肩坐在侯英志的身邊。
“我怎麼會輸的?……”少年還是不服氣:“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麼近道!我猜的對不對?”他說時指着侯英志的鼻子。
侯英志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卻咬着下脣不肯說。少年把手指化爲拳頭,半開玩笑一拳擂向侯英志肩頭,但給侯英志伸臂擋過,侯英志順勢把少年的頸項挾住,兩人出力掙扎,幾乎就要一起摔下樹去,這才雙雙住手,互相看着哈哈大笑。
侯英志笑完嘆了口氣,身體倚着樹幹,遠眺山岩外巫丹山奇峯競起的景色。
少年見侯英志收起笑容,好奇問他:“你在嘆什麼氣?”
“沒什麼……”侯英志仰視雲端看不見的金頂:“我只是想,來了巫丹山,實在太幸運了。”
本來以爲投入巫丹派修練,將會是日復一日的地獄生涯,但並不盡然。雖是帶技投師,巫丹派的衆多師兄,從第一天起就像把他當成了家人。在練武場上,沒有人因爲想要試試他的青冥派劍法而刻意敵視,授武的師兄也不因他有別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導。許多巫丹的師兄更不理會什麼輩份,特別來請他示範青冥劍法的要訣,以參詳改進本身的巫丹技藝。每天練武的早、午兩課,雖然嚴厲認真得令人想起都嘔吐,但課餘起居,門派上下都是有說有笑。幾個月來,侯英志只見過同門爲武術見解爭辯得臉紅耳熱,卻從沒有一次看見有人爲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爲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單純志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邊的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副掌門葉辰的兒子葉天洋。侯英志是在跟他相交許久之後,才發現這件事的在這少年身上,從來沒有看見什麼“副掌門之子”的架子,身邊所有人也從未因此對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志畢竟有六年多的青冥劍道底子,入了巫丹山門之後,只用了一個半月就通過師兄的考覈,離開那最初階的“蒼雲武場”,晉升高一級的“玄石武場”。就在那兒的第一天,侯英志第一場對劍的對手就是葉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志和葉天洋自己都無法解釋,爲什麼兩人會這麼投緣。快將十九歲的侯英志,年紀跟葉天洋其實不算很相近。兩人的出身更是兩個極端侯英志的父親是個學藝不成的窩囊廢,葉辰則是天下聞名的巫丹劍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