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92章 俠匯關中(70)
    這是她一生第一次離開青冥山。

    卻想不到會是這樣。

    嵩麗一個年輕少女遠行,自然甚爲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從青冥山腳路過,正是要東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鎮民相熟,於是就託他們帶嵩麗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冥派,知道嵩麗是青冥後人,沿途十分細心照顧她。

    可是商隊還沒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賊就來了。

    嵩麗並沒有看見事情如何發生。她只是驚恐地躲在那不住搖動的車廂裏。外面傳來接連的慘號聲和喊殺聲。不論加害者還是被害者,叫聲都有如野獸。

    一抹深色的液體,自外潑在馬車的紙窗上。

    嵩麗回想起個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見父親嵩偵身上噴灑而出的鮮血……

    車廂外漸漸靜下來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着是一種古怪的響聲,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嵩麗想:是我。我的惡運,害死了這些人。

    她一雙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車門,心裏期望沒有人會過來打開它,車外的山賊沒有發現她就離去……但同時她很清楚,自己沒有這樣的運道。

    門縫射進陽光那一刻,嵩麗已經掉下淚來。

    面前是一羣髒死了的山賊,個個提着染血的刀槍,用豺狼般的目光盯着她。

    嵩麗想:那個給閆勝一招就打敗的“鬼刀陳”,大概就是跟這些賊一樣的人吧?

    假如是從前,只要說出“青冥派”三個字,這些人沒有一個敢碰她一根頭髮。但是今天嵩麗絕對不敢說。世上已經再沒有青冥派了。這些山賊當中,更很可能有從前喫過青冥派教訓的傢伙。說出來,下場可能只會更悲慘。

    山賊殺人後流露的目光,令嵩麗想起當天上青冥山來那羣身穿黑衣的巫丹弟子。更兇狠百倍的那羣野狼。嵩麗寧願面對的是他們。

    要是當天就給他們一劍殺了,多好。

    一個看來是頭目的山賊,率先伸出手來,一把抓着嵩麗的下巴。眼神明顯流露出邪惡的慾望,嘴角已經溢出唾沫來。

    嵩麗回想在山林中,曾經跟侯英志的一吻。他年輕、強壯而充滿熱力的手臂,輕輕抱着她。她半像鬧着玩,其實心裏很認真的,仰起頭將自己的脣印在他嘴上……

    這回憶已經成了嵩麗人生僅存最珍貴的東西。但連這個也快將被撕碎了。

    這時卻有一人伸出手來,握住那山賊頭目的手臂,頭目頓時收起笑容,放開嵩麗的臉蛋。顯然這第二個頭領的地位比那小頭目更高。

    那頭領身穿同樣染血的衣服,只是質料比其他賊匪都更好。

    他把嵩麗拉近車門,在陽光下細看她的臉和身體。

    “這是好貨。別糟塌了。”

    “可是……”小頭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賣得好價錢,你怕買不到漂亮女人嗎?”

    就是這樣冷酷的對話,決定了嵩麗的命運。她自己無法確定,這運道算是好還是壞。

    嵩麗就這樣繼續給關在馬車裏,不知道要被山賊帶到什麼地方。

    兩天之後,車門又給打開來。這次出現在門外的,除了那個山賊大頭領,還有一對男女。他們的衣着比山賊光鮮得多。但眼神卻一樣的陰險。

    當中那婦人看了嵩麗幾眼,點了點頭。車門再次關起來。嵩麗聽到外面傳來數算銀兩的聲音。

    就是這樣,一次接一次,嵩麗不知道自己轉過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輛馬車,又塞進另一輛更大的。車裏有其他幾個一樣年輕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樣的惶恐。有的時候其中一個女孩給拉出去,就永遠不再回來。

    轉過好幾輛車,曾經短暫成爲同伴的女孩也換過了幾十個,新遇見的女孩總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轉換車子,她就聽到車外那數算銀兩的聲音更沉更多。已經不知走過多遠。

    嵩麗估算日子,應該已經進入春夏之交了,但氣溫卻不怎麼特別溫暖,晚上還有涼意。

    她從未出過遠門,不知這是因爲往北走的緣故。

    終於,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車子了。

    嵩麗跟同車的四個女孩踏出門來,發現身處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臺,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們像待宰的羊兒,一排地站在院子裏。

    兩個燈籠朝這邊接近過來。拿燈籠的兩個高大漢子在前開路,身後還有第三個男人的身影。

    兩個漢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們臉前舉起燈籠,好讓後面那個男人能夠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着燈光,仔細地看每個女孩的臉好一陣子。直至他點了點頭,才輪到下一個。

    最後一個是嵩麗。

    燈籠映到近處來,嵩麗纔看得清楚,那個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麼樣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勢。穿着一襲昂貴的絲綢衣袍,但那衣服其實並不太適合他。身姿散發着一種危險的力量,只是這麼隨便行走,就已經教人想象他一身戰甲、手提弓槍的模樣。

    這主人的強悍氣質,嵩麗非常熟悉在青冥山上,她天天都跟這樣的人共處。

    燈籠舉起來。主人細看着嵩麗那帶點驚慌的臉。

    嵩麗同時亦看見這主人的臉,上面多處都是傷疤,尤其臉頰跟耳下兩道最爲顯眼,好像曾經有什麼東西從兩個傷口對穿而過。

    主人瞧嵩麗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後只說了一句,就跟兩個提燈籠的侍從離開了。

    站在黑夜裏的嵩麗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頭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我跟你相遇,並不是偶然的。”

    姚連洲說着時,一雙赤足在木板地上緩緩地滑過,同時腰肢沉着轉動,肩臂舒展,一切都那麼協調。赤裸的上身,每一條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隱藏着彈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進入這裏,親眼看見巫丹掌門練武,是世上多少人夢寐而不可得的機會。這雖然對於不會武功的她毫無意義,但她還是無法不去想,自己跟這個男人之間的距離。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覺自己的渺小。

    她開始後悔,自己爲什麼執拗要跟着他來。

    偌大的巫丹山,卻並無她存身之地。

    “那時我在長安住進了雞院,是有原因的。”

    姚連洲立起一個弓步,一邊緩緩打出一式“撇身捶”,一邊又說。

    殷小妍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當然了。雞院就是爲男人而開的。男人去雞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雞院,是因爲懷念我的師父。”

    姚連洲打到最後的收勢,雙臂慢慢垂下,雙腿立直,吐出綿長的一口氣。結實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練功打拳時最忌開口說話,尤其練這等講究深長呼吸的內家武術。姚連洲如此邊談邊打,一套拳打完卻無半點氣喘,可見他功力之深湛,身體也已從中毒完全康復。

    小妍聽見他這麼說,甚感奇怪。

    師父?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師父帶我下山,快馬去了谷城。”姚連洲抹抹額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們進了城裏最大的一家雞院。他掏出銀兩來,給我買了那兒最美的雞女。那是我第一次嚐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臉紅得通透,幾乎想捂着耳朵不聽。但姚連洲的眼神告訴她,這是對他很重要的事情。

    “師父這樣做,是要讓我以後不輕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視玄武神的臉,彷彿從那兒看見已逝的師尊公孫清。

    “當天他對我說:『一個武者不可屈服於任何東西。甚至是對女人的愛慕。』”

    他的視線降下來,跟小妍對視。

    “這十幾年來我都不明白他這句話。因爲我並沒有喜歡的女人。或者應該說,我還沒有遇上我希望喜歡的女人。直到現在。”

    姚連洲伸手,握着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練劍磨出的掌心厚繭。又粗糙又硬。卻也有一種奇異的溫柔。

    “我不懂得要怎樣向你說我的心情。在這兒,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姚連洲這時說話,再無平日的自信與悠閒,顯得很努力,卻又有些不安,話語也變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實就已經很想帶你回來……可是我不知道,回來以後我能夠給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心裏怎麼想……因此就那樣問了你。幸好,你選擇了跟我回來。”

    愛一個人,就是要向他毫無保留地打開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點;但姚連洲的戰士本性,卻在不斷抗拒示弱。在愛情上,他無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撲進了姚連洲熱燙的胸懷裏。

    “剛纔看見外面那些弟子,你應該明白,我揹負的東西有多重大,有多少人把性命和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因此我不能承諾給你許多。你甚至不會常常見到我。可是我仍然很想你留在我的身邊。行嗎?”

    最偉大的男人,同時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愛一個人,你永遠不可能只挑他好的一面去愛。

    小妍用額頭支在姚連洲的胸口,垂着臉點了點頭。她的淚水跟他的熱汗混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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