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50章 南下贛地(56)
    圓性把手掌壓在濃眉上遮擋陽光,監視那越來越接近的騎影。馬上似乎坐着二人。當奔得更近時,圓性終於辨出了馬上人是誰。

    “快開城門!”圓性向牆後的下方叫喊,隨即將一條固定在牆頭的長索拋下前面去,一手提着齊眉棍,一手拉着繩索,就從丈許高的城牆躍下。

    圓性身軀雖雄健,但遊繩而下的動作很是迅捷,一踏牆接着一放繩,就已着落在城門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後的城門也已打開一線。

    “我們到了,看看!”

    馬鞍上,邢獵用盡氣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卻得不到回答。他感覺到懷裏這少年的身軀已經漸漸變冷。

    邢獵努力催馬加快,梅心樹這坐騎確是百中選一的良駒,馱着兩人腳程仍甚速,但焦急的邢獵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條腿。

    經過連番惡鬥與一身傷疲,繼而又要長途抱着薛九牛全速策騎,邢獵的體力已快到極限,馬兒快奔到門前時,他身體已搖搖欲墜。

    圓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時拋去齊眉棍奔跑上前。那馬兒受過霍瑤花麾下馬賊的調練,有人迎面衝來不但不驚慌收慢,還低着頭斜向衝過來。

    圓性一讓身向左,及時張開雙臂,就把從馬鞍跌出來的邢獵和薛九牛都接住,緊接輕輕卸放在地上。

    “救他……”邢獵跟圓性重聚,並沒有露出慣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請求。

    圓性看見邢獵一臉鮮血的樣子,知道事不尋常,就將綁着二人的鐵鏈解開,檢視薛九牛的狀況,發覺他已然出氣多入氣少。圓性摸摸他染滿血的後背,一雙濃眉皺成一線。

    圓性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內裏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還有一個木造的小瓶。他打開瓶塞,倒出一顆比小指頭還細的烏黑泥丸,以指力將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進薛九牛的嘴巴里,然後在他喉嚨和胸間運勁推拿,助他把藥吞進去。

    十幾個提着武器的縣民已經從城門跑出來,驚見邢俠客竟是這副模樣,急忙拿來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圓性單臂抱着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脈上搓揉。只見服了藥的薛九牛,蒼白臉上竟迅速恢復了一些血色。

    圓性餵給他的,乃是少林寺續命靈藥“阿難陀丹”,因煉製困難,等閒不施送外人,只給寺裏武僧弟子緊急傍身之用。這麼一顆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間可說千金難求,圓性這個隨身的木瓶裏也只有兩顆。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識,但看見邢獵求助的神色甚切,圓性不問一句就施用了這珍貴的丹藥。

    “是邢大哥回來了嗎?”城門那邊傳來佟晶歡喜的聲音:“邢大哥,你看見了吧?連和尚也趕來了,我們又多一個強援!還有王大人他們”她說到一半,跑到來看見邢獵的慘狀,馬上喫驚掩着嘴巴。

    閆勝與練飛虹也趕到。兩人雙雙上前,左右扶着邢獵坐起身子。

    邢獵喝光了三個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復。他看見閆勝跟飛虹先生,一樣滿身包紮的創傷,尤其飛虹先生的右手傷得嚴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間,城裏也發生了惡鬥。但邢獵卻沒問一句,只是默然看着旁邊仍閉着眼的薛九牛。

    衆同伴裏以閆勝跟邢獵相處最久,平日即使遇着這樣的情況,邢大哥總還能說幾句笑或是一些激勵的話,但此刻卻如此沉默,閆勝也感黯然。

    “還是先把他移入客棧再治理。”圓性說着,就吩咐衆縣民拿來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腳把薛九牛擡起來。

    邢獵也在閆勝和練飛虹攙扶下,跟着走進城門。他這一活動,左肩和右膝的挫傷頓時顯現。閆勝不禁皺眉。

    他騎着馬時,必定每跑一步都劇痛難當,卻一直走回來了……

    佟晶把邢獵的倭刀拾起來,牽着馬兒也跟在衆人後頭。

    只見城門內原有的大路,左右兩旁都築起了高高的竹排,將道路收窄了,中段又營造出曲折的彎角來。它們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並由他的儒生弟子監督。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敵人,再從兩邊施以伏擊,尤其彎角處更難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現成材料的廉價防禦工事。

    衆人走入城內,又見多處街巷都堆塞了雜物,目的也是把原來四通八達的道路改變成迷宮,令入侵者的夥團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擊破。

    他們到了“富昌客棧”,馬上將薛九牛放在大廳一張木板牀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圓性雖只醉心武藝,對醫術沒甚興趣,但被逼着也學得一些皮毛這“皮毛”已較民間尋常的接骨救傷之術高明瞭許多。

    圓性又再查驗薛九牛的背項傷勢,老江湖練飛虹亦加入來,幫忙治理那被彎刃斬得裂開的皮肉之創。

    邢獵坐在旁邊另一張牀上,卻拒絕躺下來。

    佟晶打來一盆水,內裏浸着布巾,正要去洗邢大哥臉上的傷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她後面出現。

    “讓我來。”

    川島玲蘭接過佟晶手上的水盆,拐着腿走到邢獵面前。

    她那因爲練刀太多而變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來扭了兩下,輕輕去擦邢獵眉間的傷口。

    川島玲蘭自昨夜抗敵後一直沒有睡過,直至午後圓性到來,接替她看守城門的崗位,她纔在客棧樓上的房間養傷休息,因此到現在才知道邢獵回來。

    川島玲蘭仔細爲邢獵抹拭已經膠結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樹的飛刃割開的軌跡漸漸呈現。目睹他受到這麼兇險的創傷,虎珍蘭身子一震,閉目吸了一口氣,纔再繼續爲他清潔。

    “我應該跟你一起去的。”

    川島玲蘭說着,又換了一片乾布,將邢獵那創口印幹。

    她期望邢獵會回答她:“別說傻話,你跟我一起去了,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傷。但他沒有回答,眼睛也沒有離開薛九牛。

    川島玲蘭無言爲他塗上金創草藥,並用一片布條斜斜包裹在他臉上。

    這時圓性也走過來,擡起邢獵的左臂:“好了,現在輪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邢獵進城以後,這才第一次說話。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圓性略一回頭看薛九牛:“再等一陣子才知道如何。”說完他就去按邢獵那腫得發紫的肩關節。邢獵皺着眉不哼一聲。

    “我有點兒擔心邢大哥。”佟晶悄悄向閆勝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

    閆勝心裏也有同感,但沒有表露出來。

    他對邢大哥那鋼鐵意志,有絕對的信心。

    當王守仁帶着弟子到來“富昌客棧”時,邢獵身上各處的傷已差不多全都上藥包紮好了。王守仁因爲指示縣民佈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報才匆匆趕來。

    他跟邢獵對視着。

    “辛苦了。”王守仁說。

    邢獵微微點頭作答。

    王守仁沒再多說什麼慰問的話。沒有這種必要。這兩個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場戰爭裏,隨時都得預備作出大大小小的犧牲。

    可是有些犧牲,你還是不願意看見。

    王守仁見到年輕的薛九牛那慘狀,忍不住撫須嘆息。

    圓性替邢獵治理好後,又回頭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氣息血脈。

    “怎麼樣?”邢獵着急地問。

    圓性看着他,搖了搖頭。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斷了,能活到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過來,以後恐怕就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圓性沉默了一陣子,又說:“大概過不了今夜。”

    邢獵神情冰冷地拐着腿站起來,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張陷入深沉昏睡的臉,神情猶如嬰孩,比平日顯得更稚嫩。

    太早了。

    邢獵伸手輕輕在薛九牛的額頭上撫摸了一下,也就轉過頭不再看他,走往大廳的飯桌。

    爲了方便讓衆俠客補充體力,飯桌上堆着饅頭、幹餅、玉米等食糧,還有茶水跟大鍋冷飯。

    邢獵抓起餅來就大嚼,一邊又盛了一大碗冷飯,用熱茶泡了,呼嚕呼嚕大喫起來,不時又挾一筷子的青菜塞進嘴巴。

    王守仁和衆人都默默瞧着他喫。不一陣子,邢獵已經連盡四大碗泡飯,饅頭和幹餅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縣民側目。

    邢獵再喝了一大壺水,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往樓梯。

    “敵人要是來了,喚醒我。”邢獵回頭朝川島玲蘭說了一句,就步上樓梯進了房間,把房門關上。

    佟晶不明所以,卻見王大人、飛虹先生跟和尚都鬆了一口氣。川島玲蘭則仰着頭,瞧着邢獵的房間,眼睛裏露出欣慰之色。

    佟晶瞧向閆勝。

    “他是要儘量讓身體恢復,好迎接隨時再開的戰鬥。”閆勝向她解釋說。

    練飛虹也點點頭,看看生命已經在倒數的薛九牛。

    “眼前還有一場未打完的仗。沒有空沉溺在悲傷之中。只有這樣,才真正對得起這個孩子。”

    如血的夕陽,即將西沉于山後。

    野地上滾起一陣塵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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