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244章 湘江之戰(5)
    雖然得到錦衣衛傳來這確鑿軍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宮”爲證,樓元勝還是不能完全放心。大軍三面前進,終於包圍到“遇真宮”門前時已是傍晚,爲免敵人乘夜生亂,他下令各陣線保持距離,嚴密緊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緊包圍攻進去。

    樓元勝還派了數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裏爬牆潛入道宮察看,結果探査過道宮前後數座殿室,也未發現人蹤。

    樓元勝旗下將領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敵寨就在面前,爲何卻像傻瓜般包圍着無人之地,遲遲不去進佔?

    當然他們心裏還想着,快點住進“遇真宮”裏,今夜可以睡在高牀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喫苦。

    樓元勝卻不爲所動,堅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佔領“遇真宮”,此戰已等於取勝。散逃的巫丹派就如喪家犬,繼續追剿他們將是錦衣衛及地方軍的責任,而非神機營所長。樓元勝想:穩佔“遇真宮”問京師報捷之後,大抵一個月即可將道宮交予本地的衛軍守備,神機營則可安然班師回朝領賞……

    對他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想到大半個月前那初次咬戰,樓元勝實在不想再面對巫丹這羣瘋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過半。樓元勝在帳篷外坐着,只卸去上身戰甲,一手捧着水碗,仰頭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沒有半絲要下雨的跡象,對神機銃炮絕無影響。

    他正等待第一線晨光的來臨。

    在寧靜與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連洲盤膝而坐。他與師父公孫清一同創造的“單背劍”橫擱在腿上,銀白的吞口與柄首圓環沒有反射半點光芒。

    他並未睜開眼晴,四周是明是暗對他而言毫無分別。呼吸調整至最綿長而深沉。心靈處於最放鬆同時又最警覺的微妙境地。

    身邊許多人同時也發出這樣的呼吸聲。各人調息的深長程度都不一,但並沒有互相干擾,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諧的樂曲。姚連洲自己的呼息也混在其中。毋須片言隻語,彼此卻有股兄弟間血氣相投的暖意。

    姚連洲驀然回憶起師父。這幾天都是如此,公孫清的樣子不時鑽進他的心坎。

    師父將巫丹派交託在他手上,是否一個錯誤?姚連洲想了許多次。最後他只記得公孫清的一句話:

    劍俠,不可欺騙自己。

    姚連洲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帶領着巫丹派的衆劍俠實踐這句話。

    然而,我卻欺騙了小妍……

    一想到這裏,姚連洲原本如鐵壁般無隙的心靈,好像在角落處裂開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卻不敢去觸摸。

    雖然說是爲了策略,但謊言就是謊言……

    那天,當他假稱要撤退上山,看見小妍安慰流淚的表情時,他多麼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夠滿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將是一個天大的謊言。對她,對自己,對巫丹也如是。

    這是我的錯。我以爲愛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情。我以爲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夠靠自己一個人的決心完成。原來不。

    那天之後姚連洲沒有再見小妍。她真正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去送她。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她責難的目光——雖然他並沒有真的看見她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其實她會體諒我也說不定?一股悔意慢慢在他心裏擴散。他的呼吸微微亂了。

    其他人聽見掌門竟然如此,也都感到意外。

    姚連洲勉力重新聚斂心神。

    他在想:到了這刻已經沒有關係了。眼前就只有一條路。

    活過明天。然後去看她,修補這一切。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一股感情在姚連洲心裏生起來了,驅散那陣懊悔。這感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擁有:就在“盈花館”的房間裏,當他全心全意保護小妍的時候。

    爲了另一個人而戰鬥。那種膨湃的快感,是隻爲自己而戰時沒有的。

    姚連洲此刻才終於徹底明白,自己愛上殷小妍的理由。

    他的呼吸又恢復規律,並帶着超越先前的充沛能量。身邊衆人這才寬心。

    “掌門。”

    卻在此時有一人悄聲打破了這美妙的沉默。

    姚連洲身在黑暗中皺眉,並聽出是陳岱秀的聲音。

    但陳岱秀有他說話的理由。

    “師副掌門不見了。”

    姚連洲的眉毛皺得更用力。

    在這種關頭,師星昊爲何擅自離去?

    姚連洲思考了一會,只想到一個理由:

    他就是要趁我無法抽身的時候,去做一件不想我阻止他的事情。這樣的事,姚連洲只想到一件。

    他腦海裏出現後山深處那個人的模樣。

    師星昊左手提着火把,右手以一杆長纓槍作杖,走進石室牢房。雖然是盛夏時節,洞壁卻透着一股陰冷潮溼的氣息,好像隨時都要把他手裏的火把撲熄。

    依舊蒙着面巾的師星昊不爲所動,似乎這種陰沉的氣氛才最適合他。

    牢房裏也有一點長明的油燈,只是非常微弱。師星昊要走到那囚牢的鐵閘前十尺處,纔看得清裏頭席地而坐的身影。

    那人影揹着他盤坐,此刻將上身衣衫退了下來,露出兩邊寬闊的肩頭。他的骨架甚橫大,可是雙肩卻欠了武人應有的發達筋肌,甚至略爲鬆弛,似乎許久沒有鍛鍊。他背上蓋着一大把長及後腰的頭髮,髮絲並非筆直,而是鬈曲如雲圓,奇怪的是雖然又厚又長,卻未予人沉重的感覺,反倒好像隨時迎風飄飛,甚是好看。

    “是你。”

    那囚徒“商師兄”頭也不回就說——他從腳步聲已經分辨出,來者是師星昊。

    師星昊將火把插到牆上的洞孔裏,雙手提着纓槍,隔着鐵閘把槍對準“商師兄”。

    “要結束了。”師星昊那帶着獨有風聲的嗓音隔着布巾吐出。“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商師兄”身子未動,只是側過頭來,亂髮半掩的臉露出一邊左眼。那眼瞳極有神采,完全不似是屬於一個被幽禁了七年以上的囚徒,目光中透着一種狂野的慾望,似乎深信下一刻自己就能把天下都掌握在手裏,無視面前被鐵牢與石壁囚禁的絕望事實。

    當他轉頭時,長髮也擺到一旁,露出了寬廣的背項。卻見那背上左右肩胛琵琶骨各穿着一個指頭粗細的鐵環,環里扣着鎖鏈延到腰身一條厚實的皮帶上,再延續垂到腳下。這鐵環與鎖鏈,平日都藏在衣服底下,只有“商師兄”脫衣後才暴露出來。

    他背項的正中央從後頸到背心,紋着五行細小而長短不一的字體,全是彎曲難懂的黑蓮教符咒文字,遠看像是一首無人讀得明白的短詩。

    師星昊隔着鐵閘與對方無法觸及的距離,緩緩坐下馬步,雙手左前右後握着纓槍,擺起“巫丹鎖喉槍法”的架式。這雖然並非他擅長的兵器,但他身爲負責培訓巫丹弟子的“鎮龜道”之首,又是碩果僅存與上代掌門公孫清同輩的長老,本門武藝的知識自然甚淵博。巫丹槍法扎擊之法本就跟“巫丹”發勁相近,師星昊的握槍架勢一擺開來,那蓄勁欲發的威勢,並不輸於派內精研槍術的高手。

    更何況擺在面前是個無從逃走的目標。師星昊甚至連瞄準都不必要。

    “商師兄”肩胛骨被穿鎖,雙臂根本難以發力,只能作日常喫飯端碗之類動作,不可能發出任何勁力反擊;他亦不能自己脫去這雙鐵環——伸手勉強夠到背後已甚困難,何況要發力破壞它們?假如身體用強力掙脫,兩邊骨頭關節都會撕斷,那等於自廢武功。

    此外那鐵鏈自腰而下,另一頭就扣在石室地板的鋼環上,長度甚短,根本令他七年來都無法完全直立走動,遑論打拳。這是他肩背肌肉如此衰退的原因——如此殘酷對付一個劍俠,實在破了巫丹派的先例。

    在師星昊的槍尖下,被囚的“商師兄”有如一頭任由宰割的家畜。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樣。

    “到了最後,姚連洲還是不敢親自動手,結束自己的骯髒醜事,要由你這老不死代勞。”

    師星昊面巾上方的眼晴極是冷靜,槍尖似乎任何一刻都要刺出去。

    可是那槍始終停着。

    最後師星昊還是忍不住說話。

    “一直留住你性命的人正是姚掌門。我是偷偷違抗他命令來結果你的。”師星昊頓了頓,深深吸進一口氣,又說:“就像七年前的事一樣,他根本毫不知情。決戰前暗中向你下藥的人是我。這件不光彩的事,完全是我師星昊一人的責任。”

    “假如真有地府,你到了那裏也記着我這些話吧,商承羽。”

    “商師兄”聽了師星昊這藏在心底多年的祕密,盤坐的身體緩緩轉過來。奇特的是他移動時,纏在身上那些鐵鏈卻只發出很小的磨擦聲。這顯示了非常詭異的聽勁功力——雖然被奪取了發勁殺人的力量,但多年“巫丹”的柔化感應仍在。連師星昊都不得不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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