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卻未回答姚連洲,反而瞧向商承羽,以眼神相詢。
商承羽用了最大的努力剋制心裏狂暴的情緒,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向寧王拱手淡淡說:“恭賀王爺,麾下又添幾員猛將。”
聽着這句話,李君元更是得意。在他心裏商承羽說這話就等於服輸。
我把你最大的仇敵找來安插進王府了,你能怎麼樣?
李君元想象自己就如在商承羽臉上狠狠颳了一巴掌。
寧王則大現喜色,馬上請姚連洲三人站起。
“皇侄那小子剛愎自用,濫動刀兵,既不愛惜世間英雄,又平白折損朝廷精銳,實乃無道之君。”朱宸濠藉機數落皇帝的罪行,頓一頓後又說:“今得三位加盟吾府,實乃蒼生之福。本王現冊封姚先生爲寧王府護衛『鳳翔上將軍』,葉先生爲『飛隼偏將軍』,習壯士爲遊擊將軍,願三位與王府上下文武,同心協力,爲天下撥亂反正。他東瀛王得成大業,必重新將巫丹山『遇真宮』賞賜予爾等,並冊封巫丹派爲天下武林之首,助爾重耀巫丹門楣!”
“龍虎廳”的會議結束之後,姚連洲與商承羽就像很有默契地留到最後才離開。
李君元知道自己無法介入這兩個男人,他臨行前悄聲向葉辰說:“請姚將軍提防此人……”然後離開了廳堂。葉辰表情毫無變化,但心裏在冷笑。
我們比誰都瞭解商承羽,不必你來提醒。
商承羽帶着親信率先出了廳外。姚連洲沒有跟他交談過半句,卻與自己的人遠遠尾隨。
走到半途商承羽着巫紀洪先回府邸。“不管如何,務必把那些祕宗門人挽留下來。”
巫紀洪明白商師兄的意思:他們比從前任何時刻更需要強力的援助。巫紀洪雖然顧忌姚連洲,還是聽話地離去了。
在後面姚連洲也叫習小巖先去辦事,並吩咐那六名李君元派給他的臨時隨從一起離開。習小巖默默領命而去。
走到?一座花園時,商承羽下令侍衛留在外頭,獨自一人進內。姚連洲與葉辰隔着十幾步的距離自後緩步跟上。
花園中央是一片被假山與樹木圍繞的池塘,廣闊而幽靜,水中隱隱可見鯉蹤,水面如鏡子般平滑,只有它們偶爾翻身揚起的波紋。
商承羽左手搭着腰間劍柄,臨塘而立。姚連洲到來,垂着空空的兩手,站在池畔,距離商承羽七、八步之遙。兩人後面廿幾步外,葉辰半倚在樹幹旁,無感情的眼睛盯着商承羽的背影。
姚、商二人看來身姿自然閒適,互相看着水中對方的倒影,就像兩個久未見面的老朋友,終於再聚首。然而彼此都感受得到,旁邊的仇敵全身神經都在戒備狀態,隨時一觸即發。
商承羽撫撫身上穿着的雪白狐毛裘,淡淡說:“師星昊是我殺的。”
“我知道。”姚連洲回答時沒有動一動眉毛。“當聽說你走出來了,我就猜到。”
“就在你把我囚禁了七年的石牢裏。”商承羽彷佛沒有聽見姚連洲的話,繼續一個人在說。他的聲音裏有一股冷徹的恨意。“離開巫丹山之後,我每天都穿白色的衣袍。”
姚連洲聳聳肩:“今天誰穿那件巫丹派的雪白道袍,已經沒有關係。”
“那七年穿着白道袍、沒有被關在寒冷黑牢裏的人是你。你當然說沒關係。”
姚連洲並未回答什麼。商承羽面對這沉默,反而無法再發作下去沉溺於過去的痛苦,對巫丹派武俠而言是可恥的事。
感覺到商承羽的怒意收斂了,姚連洲才徐徐說:“你應該知道,我們決定把你關起來不是因爲你輸給了我。”
商承羽聽見姚連洲如此說,心想對方果然並不知道當年二人比試前師星昊下藥一事。
你沒有真的打敗我呀。
但商承羽此刻不想在此事上糾纏。
師星昊都告訴我了。你們認爲我是叛徒,違背了師父的主張,還會把巫丹派帶往危險的方向……哈哈……”商承羽冷笑:“可是最後,巫丹派是在誰手上丟掉的?”
“是的。”姚連洲點點頭:“我錯了。”
商承羽聽了很是驚訝就像先前看見姚連洲向寧王下跪時一樣。他仔細看水中姚連洲的倒影,有點不敢相信。
這傢伙。這個鐵青子的盲目信徒,竟然承認自己錯了!
“這些日子我認真想過了。”姚連洲繼續說:“商師兄,你是對的。巫丹不應該只把求力量的慾望壓抑在武藝之上。這是巫丹派敗亡的原因。”
“過去的事情已不可追。我並不會因此放棄巫丹派。然而巫丹一天被朝廷視爲叛逆,一天都不能在陽光之下復興。那麼餘下的出路,就是令天下改朝換代。”
商承羽聽着這番話,心裏竟不自覺沸騰起來。
然而說話的明明是他最恨的人。
也許因爲商承羽內心最深處仍放不下“巫丹”二字……
姚連洲又說:“我們需要力量。而天下間唯一容許我們獲取力量的地方就是寧王府。所以我們就來了。絕不是因爲你在這裏。”
商承羽聽了,瞄一瞄後頭的葉辰。只見獨臂的葉辰就像依附在那樹旁的一隻野鬼,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也就是說他絕對服從姚連洲的主張。
“你知道那李君元把你們引進來,是爲了牽制我的吧?”商承羽問。
“那沒有關係。”姚連洲直視商承羽說:“那種人的眼界,是沒法明白我們要什麼的。”
而我明白你要什麼。
這就是姚連洲的意思。
商承羽看着姚連洲的眼睛,判斷出姚連洲果真已看透他的真正野心:
乘着寧王叛變的這股風暴,獲取最多的權力,並在最後取而代之。
而且他說“我們要什麼”,那意思就是說,他的目標跟我一樣。
“我們可以一起走這條路。”姚連洲說:“你喜歡的話,我們最後再來一次比試也可以。總之,不管贏的是誰,天下都是屬於巫丹的。這對我來說就足夠。”
巫丹王朝。
這正正是商承羽多年的夢想。
姚連洲再看商承羽一眼,沒有等他答應就轉身離開了,彷佛知道商承羽必定不會拒絕。
葉辰如一條影子般隨着姚連洲離去。
商承羽看着姚連洲的背影,只覺這個師弟已然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他不能肯定是什麼令姚連洲改變了。
只是因爲巫丹派破滅嗎?
假如商承羽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定然啼笑皆非,也無法理解:
姚連洲的轉變,全因爲一個女人。
男人,若是連生命裏最愛的女人也甘心放棄,他看這世界的方式就變得不一樣。
習小巖知道,自己每經過王府裏的一道關卡,那些守衛都在注意他那怪異的身材。
這些年在江湖中流浪,習小巖總是要用各種方法遮掩自己那條奇長的右臂,以免身分敗露。現在來到寧王府這怪臂終於得以解放,習小巖本該感到輕鬆,可他反而覺得比在王府圍牆外頭更不自在。
那原因,並非因爲被人看作怪物。
巫丹派三人在獲得寧王冊封軍職之後,李君元馬上就發給他們王府將領的通行腰牌,好讓三人能在府裏活動。守着要道關卡的護衛,看見習小巖所出示的腰牌,盡皆肅然起敬他獲封爲遊擊將軍,在王府護衛中足領三千人以上,並對下級的校尉兵士有獨斷的生殺權力,守衛們自然不敢冒犯。
然而每當習小巖展示那腰牌通過關卡時,他並沒有掌握威權的滿足,反而感到自己像進了囚牢。
我連走一步路的權力,都是別人賜予的。
在前後與習小巖同行的是李君元派來的三個臨時侍從。其中一個在前頭引領,另外兩人,一個捧着姚連洲愛用的“單背劍”,另一個提着葉辰的“離火劍”,跟在習小巖後面。習小巖則自己揹着那把藤柄長刀,一如往昔。
重新帶着自己的兵刃,給習小巖一種安定的感覺。
先前六個侍從帶着習小巖到王府大門前,取回寄放在那裏的兵器及行囊。其中三人先將行囊運送往姚連洲他們的住處,餘下這三個侍從,則帶着習小巖及刀劍前往王府東側的軍械所。
寧王府內共有三個軍備儲藏及整備的地點,其中東側軍械所負責收藏刀槍甲盾等近戰用器具,並附有修整刃物鐵器的工匠房。
經歷過三年前巫丹山大戰後至今,姚連洲他們的三柄兵刃一直未曾好好修理打磨,一是怕由此泄露身分,二是不信任坊間尋常的鐵匠或磨刀師。寧王府所招攬的兵器工匠都是一等一的,習小巖進府後只覺無事可做,與其一個人回住處等候掌門,不如先將兵刃拿去修整。
那個捧着“單背劍”的侍從,知道自己手裏拿的是巫丹掌門佩劍,甚是小心謹慎,緊張得背項都透滿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