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348章 龍虎劍(68)
    那夜南昌城民實在難以入眠。寧王府上空整夜亮如白晝,王府圍牆內外全都張燈結綵,不斷傳來樂曲與喧鬧聲。四周的大門不停有大羣人出入,全都是駐守本城的寧王護衛,他們輪番入內領取賞賜的銀錢,再回到王府外圍的宿舍享用豐富酒食。也有人得了賞錢就急不及待去尋歡玩樂,喧譁着穿過大街小巷,整座城都不得安寧。

    這夜乃是寧王朱宸濠誕辰前夕,王爺已急不及待設宴預祝,又藉機犒賞護衛將士,以提高衆人士氣。

    江西各地重要官員這天亦已雲集南昌,明早天明即將入府爲王爺賀壽,其時又會有另一番熱鬧。

    然而這夜王府內裏深處,卻出現令人難解的狀況。

    那主殿的宴會廳裏,擺滿了醇酒美食,伶人在不停奏樂歌舞,然而主座之上,卻是空空如也寧王久久仍未見人。

    不止如此,原本已在廳中的重臣如李士實父子、劉養正、幾名護衛將領及王爺親屬家人,全都各自離席而去,只有其他位階校低的軍官及謀士坐在原位。

    他們都知道這夜必有突發事情,但誰也不敢離席,也沒有人夠膽叫伶人停止歌樂舞蹈。他們無心看那歌舞,淺淺呼着酒,互相對看,並未多自交談。

    同時衛東琉與習小巖,各自都匆匆回去“龍騎上將邸”及“鳳翔上將邸”,點起自己旗下精銳護衛數十人,帶齊刀斧兵刃,前往“武德校殿”。當然他們都是各按商承羽和姚連洲的吩咐行事。

    朱宸濠正在那武德校殿”中央。只見他獨自一人站在校場上,華麗長袍的下身前襬捲了起來,掖在鑲着寶玉的腰帶上,雙手提着一柄黃金護鍔的戰刀,朝着面前空氣一記接一記地全力砍斬,似要把積存在胸中的悶氣都發泄出來。戴着金絲冠的額角流着汗水。

    寧王眼目中充滿了苦悶,似乎面前滿布看不見的邢棘,斬之不盡。

    李士實父子、劉養正、閔廿四、凌十一、吳十三,占卜術士李自然,還有寧王世子、宗弟朱宸潼與幾個早已依附的寧王宗室,也全集合在“龍虎校廳”之內,但只敢站在一旁,無人敢請寧王停止。

    這時商承羽和姚連洲,亦從不同的廳門先後進來,各自帶着巫紀洪與葉辰。此刻的姚連洲與往日不一樣,穿着一身繡了飛鳳暗紋的青色武服,“單背劍”掛在腰側,再不似從前那孤傲的巫丹掌門,確有一派武將的氣度。商承羽見了,心裏再不情願還是暗暗喝了個採。

    一身黑衣揹着劍的葉辰則一如往昔,就像隨在姚連洲身邊的虛影。

    商、姚二人都在看着寧王舞刀。在他們眼中,朱宸濠的刀法身姿當然完全不入流。但那並不重要當一個王者也要親自提刀砍殺時,那已然到了絕路。

    重要的是他向空中砍斬,有否表現出稱王的意志和決心。

    他們看見的,卻是刀鋒裏暗藏的猶豫。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知道對方也看出來了。

    這時寧王終於把刀垂下,刀尖落在腳邊的沙土上。

    滿臉是汗的朱宸濠,掃視羣臣。

    我布在京師的密探剛剛快馬回來報信:朱厚照那小子已派來三個特使,向本王頒旨訓誡。”

    寧王衆謀臣宗室雖然已聽聞此事,但再聽王爺正式說一次,還是不禁緊張起來。終於到了這一天了嗎?

    “他們說,此事乃江彬那傢伙作怪。”朱宸濠說時恨得咬牙切齒。

    就如兵部尚書王瓊所預知,江彬在最要緊的關頭向錢寧出手了。

    錢寧要誘使皇帝用“異色龍箋”變相封寧王爲監國的陰謀,江彬早就透過安插在錢寧身邊的內應得知。他日皇位若真的由寧王世子繼承,將對江彬大大不利,他當然絕不許可此事成真。

    爲此江彬找了大太監張永合作。統領皇家禁軍的張永,因爲攻伐巫丹一仗折損嚴重,早就對促成此戰的錢寧甚爲痛恨,而張永亦對寧王謀反危及大明江山甚感憂心,與江彬一說即合。

    江彬等待錢寧在皇帝面前多次盛讚寧王仁德之後,才發動突襲:他指使御史蕭淮上呈奏疏,力數寧王種種不軌惡行,包括私造軍械火器、以護衛名義蓄養大量盜賊響馬、侵吞南昌一帶民產土地、營私結黨、在京師暗布爾目等等。

    過去錢寧及許多被寧王收買的朝臣不斷美言,皇帝聽到的只有對皇叔的讚譽,與這奏疏所述大爲矛盾。朱厚照雖不愛處理政事,但還未至於昏鈍麻木,馬上就此事詢問身邊內侍。張永就在這時趁勢加上致命的一刀。

    “要是在朝中當官的,託人在陛下面前美言,那不外是爲了升官發財,沒什麼好奇怪……”張永向朱厚照說:“可是一位親王這樣做,又是爲了什麼呢……”

    此話令皇帝警覺,於是把那奏疏送往大學士處,着他們提出建言。

    首輔楊廷和接到奏疏,知道必得謹慎處理。他深知不可再站在寧王一方,助其掩飾野心;但同時楊廷和又擔心,要是迫得朱宸濠起兵,自己與許多朝臣收受寧王賄賂之事即會敗露,更可能被打成謀逆的共犯。

    即使我是陛下的老師,也未必能倖免……

    楊廷和與錢寧一樣,當初並未認真看待朱宸濠的野心,因而收取其所贈財寶畢竟楊廷和身爲朝官之首,要維持勢力和影響,花費也很不少但不知不覺卻陷入了這池泥沼。

    左思右想之下,楊廷和終於從一百年前的先例,找到一個折衷之法向皇帝提議:當年先祖宣德皇帝平定漢王叛亂,趙王朱高燧與漢王共謀已久,罪足當誅,但趙王自願放棄護衛與儀衛司,得到寬厚的宣德帝破格免罪,親王名位與封地皆得保存。

    朱厚照同意了楊廷和的建議,也就派駙馬等使者三人前往南昌宣旨,向寧王訓誡並命其盡徹護衛軍,如遵旨即既往不咎。

    楊廷和也無法確定寧王會否接納這條件,但這已是他能想到最可能避免一場大禍亂的辦法。

    宣旨的使者仍有數天才抵南昌,但打聽得消息的寧王密探卻已在這夜先一步到來。

    朱宸濠狠狠將那戰刀插在地上,刀柄來回彈動不止。

    “本王花費了多少歲月,禪精竭慮,才建得今日這支護衛軍。哼,那小子一句就要把它收去嗎?”他平日渾厚的聲線此刻沙啞而顫震。以爲本王害怕與你一決死戰嗎?你以爲自己真是什麼『大將軍朱壽』嗎?”

    衆謀士將領聽了,知道寧王還沒能下定決心,否則也不必在這校場苦悶揮刀了。

    眼前就只有兩個選擇:受旨稱臣、自裁軍力,或是起兵叛變。

    李士實與劉養正這兩大重臣,各自在盤算。二人入寧王府最久,最清楚目前己方力量如何。王府護衛加上附近各地候命的匪盜,寧王現在可實時動員的兵力總計約在十萬人上下,若有必要更可大開庫府,以儲備財力緊急招軍,應可再增加三萬人以這樣的軍力,只要指揮得宜,要取南方半壁江山,絕對能夠成事,富庶的江南纔是大明全局裏的賦稅重鎮,只要穩住南方形勢,即使無法一口氣直搗京師奪位,長期戰爭亦對這邊有利。

    劉養正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誰第一個鼓勵王爺起兵,誰就會得到更大的信任,於是搶在李士實之前開口說:“如今萬事具備!一舉以定乾坤,匡正皇室,振興大明,欠的就是王爺一念”

    李士實聽了,也要附和,不料他兒子李君元搶先說:“王爺三思!這皇位早晚要由王爺所得,但臨大事不可倉卒應對。這道聖旨,我看並非朱厚照那小子自擬的,而是楊廷和的建議。首輔向來與我府交好,這次亦是爲王爺籌謀,纔有這個條件。皇帝要削我府護衛又如何?還是要靠地方官吏去監察,我們可虛應其事,表面裁撤將士,實際把他們分調到江西各處,繼續以響馬山寨爲掩飾,再多加籌備積蓄實力兩、三年,到時將更有把握,何必急於一時?此際匆匆舉事,反而落於被動!”

    “此言差矣。”劉養正馬上反駁:那楊廷和安着什麼心去建議這道聖旨,你又如何確知?如今聖旨未到,我府若先一步起事,反客爲主,哪算落入被動?何況如今這個時機,可說再好不過,明日就是王爺誕辰,江西全省的重要官吏都進府來賀壽,我們可一舉操控他們,不耗一兵一卒,先就穩住了江西!京師的細作早了一天回來報訊,簡直有如天助!王爺,這是吉兆啊!”

    李君元誠心爲寧王辦事,此時焦急得又要再反駁,可是父親李士實按住了他的手,以歪斜的雙眼向他示意暫勿多言。

    寧王聽了劉養正這番話,血脈沸騰,卻還沒能下定主意畢竟一念之間,就是位登九五與身敗名裂的分別。

    “兩位將軍……怎麼看?”

    商承羽與姚連洲相視一眼。結果還是商承羽率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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