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從她視線的方向,朱厚照很清楚,這樣的宋梨永遠都不屬於他。皇帝心裏翻起酸楚與妒恨。
正德皇帝平生從不壓抑自己的愛恨慾望。可是此刻連他也受到宋梨的意志撼動。他吞下那股心酸,開口說:“朕答應你。”
江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厚照雖非暴君,但也從沒有寬厚到這般程度。這完全不符皇帝多年來的習性。
難道說……這傢伙開始變了?
這比剛纔皇帝的一拳更令江彬震撼。
宋梨得到皇帝親口允諾,心頭一寬,拿着箭的手臂也就軟軟垂下來。馬荻立時奔上前去檢查宋梨的傷口,確定只是刺破了一點點皮膚,這才鬆一口氣。
突然大羣人穿過殿堂急步而來,正是剛纔出去的太監,在他們開路之下,三名隨同親征南下的宮廷御醫氣呼呼地跑來,後面還跟着十幾個提着藥箱器具的助手醫士。御醫等一看見聖上,慌忙遠遠停步行禮。
“都過來!”朱厚照猛揮手要他們免禮,焦急得聲音都變尖了:“快救他!”
衆寵姬這時讓開,讓御醫上前察看邢獵。閆勝看看皇帝,又瞧瞧這些御醫、助手及他們帶來的藥物,知道對方確是要救邢大哥性命,才輕輕把邢獵放下,讓他躺在地板上,自己向後退開了三步。錦衣衛的弩箭依然緊隨瞄準着閆勝。
御醫全不知曉這個中箭的奇怪男子是什麼人,但見聖上如此緊張,亦知不得怠慢,急忙上前察看,並謹慎地把黏附在傷口上的染血絲綢移去。
檢查了一輪後,御醫向身後的醫士下了指令。數名助理醫士連忙打開藥箱,取出大卷的白綢來清理血污;另外的助醫早就拿出金創藥散,用老酒調成止血藥遞給老師。兩名御醫熟練而小心翼翼地圍着箭桿將藥塗上,同時仔細檢看三處箭創的狀況。另一名御醫則伸手輕輕搭着邢獵頸項,監探其氣息脈搏。
四周所有人都焦急地看着衆醫師救治。此刻就連皇帝也忍耐着不敢聲張,怕會影響治療。
其中一名老御醫在爲邢獵胸口塗藥時,突然停了手。他湊近再細看幾眼,然後呼召兩個後輩來看。三人都露出訝異的神情,並且交頭接耳在說話。
“什麼事?”朱厚照忍不住開口。
那老御醫慌忙上前,一邊接過助理遞來的綢布抹淨雙手,一邊低頭說:“稟告陛下,這異狀……臣下前所未見,也從未在醫書上讀過……”
“直接說!”朱厚照不耐煩地催促。
“是……這位……這傷者身上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就在心胸,按照常理本該早已穿心氣絕……”老御醫惶恐地回答:“可是臣下剛纔查看,發現傷者胸膛中箭處,四周的筋肌竟是收縮得如鐵石般堅硬;而那箭矢僅僅入肉一寸,似乎險險未傷及心臟若非心脈完好,傷者此刻決不可能仍有氣息。”
“臣下剛纔與兩位同僚談論過,看法也都一致。”老御醫繼續說:“臣等猜測,此乃是在中箭的一刻,這位……武士的軀體自然生起迴應,胸口的筋肌迅疾無比地收縮起來,將入肉的箭緊緊挾着,阻止了箭頭鑽進去!”
老御醫自己說出口時也覺得很荒謬,只因這完全違反了他數十年來對人體能耐的認識肉體又怎可能以這般方式,停住機括髮射的強勁弩箭?可是擺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實,而這是他與兩位同僚能夠想像到最合理的解釋。
三名太醫的猜測確是事實:當弩箭射入胸口的剎那,邢獵以“借相”擬想中箭之處化爲岩石,胸肌像變成一隻鐵手,硬生生將這箭“擒”住了,沒讓它深入傷及最脆弱的心臟。
然而如此驚人的防衛反應,畢竟也有它的極限,就是隻能集中一點收縮。因此邢獵無法再抵抗接連射入腰腹和大腿的弩箭,兩箭都入體甚深。
而這也可說是邢獵天大的運氣:命中他這三箭,次序若是稍有改變,邢獵的防衛反應就會變成抵禦較次要的其他兩箭,那就必然被穿心一箭擊斃。而這三箭的先後時差,其實只在彈指之間。
朱厚照聽聞邢獵竟具有如此奇能,只覺痛惜,更決心不可讓邢獵就此死去。
“他能活嗎?”皇帝抓着老御醫的衣袖問,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老御醫卻對此並不見怪,只因正德皇帝平素就行徑荒唐,喜好結交奇士好像此刻也在殿裏的江彬,今天封侯拜帥,兼領錦衣衛指揮,位高權重,當初還不只是個小小邊將?躺在地上這個傷者從衣飾看來雖然只是草莽之士,但老御醫知道聖上對他極是重視,回答也就加倍謹慎。
“稟陛下,這位武士雖然抵過心胸一擊,但另外兩箭創傷甚重。大腿那一箭,看流血的分量似沒有撕破大脈;至於腹處的傷口,目前從外面看仍無法斷定,內裏臟腑出血是多是寡。能否活命,此刻臣下還不敢說……”
“盡力救!救得過來,朕給你們所有人重賞!”朱厚照拍了拍老御醫的肩頭,催促他回去繼續醫治邢獵。
江彬從旁把皇帝的一切舉止表情都看在眼裏。即使成爲皇帝義子,在“豹房”時常同居共眠,江彬這些年也從沒受過朱厚照如此真誠的關懷。
彷彿他跟這姓邢的是平坐的朋友。
而我卻永遠只是個下臣……
一股濃烈的妒意在江彬胸中升起。
閆勝看着這隊宮廷御醫七手八腳圍着邢獵治理,自己卻半分幫不上忙,心裏充滿了無力感。現在他稍稍放鬆下來,只覺手腿發軟,強烈的懊悔隨之襲上心頭:邢獵受此大劫,只因他一時失控。
這些年的修行,都是白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