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見時,邢獵因這座奇妙的神殿停住了呼吸。“金殿”其實並不大,遠較巫丹山上其他道宮都細小,雖立於花崗石臺之上,殿宇本身其實只有大約三個人高,殿面寬度亦相差不遠。然而這座小殿,卻是完全仿照着紫禁城“太和殿”的樣式而建,形貌甚具氣勢。
最爲奇特的是,整座神殿看來好像木建,通體卻反射着陽光,散出神異的赤金光華。邢獵不禁出神地仰視着。
“這座神殿是銅造的。”一把聲音說。
姚連洲就盤膝坐在“金殿”跟前的石臺空地上。這一天他再次穿上了全體純白、胸口繡有巫丹雙魚圖的巫丹掌門服,“單背劍”橫放腿上,俯視着剛登上峯頂來的邢獵。
看見姚連洲已在,邢獵就明白爲何從“紫金城”到這金頂,沒看見半個打理殿室的道士或參拜的善信。
“金殿”在此屹立已逾百年,全殿銅鑄鎏金,建在這絕險神峯頂上,當年所耗費的物力、心血與巧藝難以想像。
即使在這山巔抵受陽光風雨多年,金殿此刻卻仍像新建一樣,發着煥然的光芒。原來這不是人力修整,而是出於自然力量:每遇雷暴之際,這座全體銅金構造的神殿即會通電,爆發的火焰在殿頂和殿壁滾動,燒脫日常積附在上面的銅鏽,再經雨水沖洗後,亮潔如新。此一奇蹟,號稱“雷火煉殿”。
邢獵拾級走上那石臺,眼睛仍不離這座奇殿。
“你……從前常常來嗎?”他問。
姚連洲點點頭:“我喜歡這裏。有時會在裏面閉關靜修。”
邢獵好奇地走到殿門,往內裏張看。
“金殿”正中所供奉的是一尊真武大帝坐像,兩旁各有金童玉女及水火二將護侍。所有神像與供桌等亦一律是銅鑄,同樣光潔無瑕。那真武神像壯碩而豐圚,相貌祥和,有人說其實是仿照朱棣的樣子而鑄—水樂帝不惜花耗萬金,動用數十萬人大修巫丹,是因爲深信自己就是真武化身。
邢獵即使沒有走進去,卻感受到殿裏的空氣凝止,顯示“金殿”的建造裝嵌極是精巧,殿內完全密不透風。真武神像跟前有一盞長明燈,只見上面一點火焰絲毫不搖不晃,據說自永樂十四年點燃至今,從未熄滅過。
回到石臺中央,邢獵向四周看看。這殿前的石臺空地不大,大約只得十步見方,遠比當天邢獵和雷九諦決鬥的擂臺要狹小。
“我們就在這裏打嗎?”他問。
“你覺得如何?”姚連洲反問他。
邢獵心裏知道,這一戰並不需要很空曠的地方。他又看看“金殿”頂上那對峙的銅鑄雙龍。
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他點點頭同意。
“你剛上山,需要休息。”姚連洲說。“我們在這裏過一晚。明晨才了斷吧。”
邢獵同意。
這高峯之上的夜晚甚寒冷。姚連洲早在石臺下方準備了一片地方,用帶來的柴枝生起火堆。邢獵從包袱裏拿出一件棉袍披上,又把隨身的糧水都取出與姚連洲共享。
明明是兩個將要在明天互相廝殺的敵人,卻這麼安心地一起酣睡。
當東方晨光初現,照在“金殿”正面殿門之際,二人都醒來了。
火堆已然熄滅,餘灰冒出的白煙被寒冷的晨風吹散。
邢獵擺出了圓性傳授的少林“易筋經”各種姿式,伸展着每一部位的筋肌。在露天寒夜中睡了一夜的僵硬肢體,很快就恢復了柔軟,呼吸也變得暖熱,漸漸進入最佳的作戰狀態。
姚連洲則在石臺下另一角打着“巫丹拳”。那極簡樸的十三勢,連綿不斷,每一道軌跡都是順暢的圚弧。腰胯內裏看不見的深處肌肉在伸縮,爲了之後的爆發作預備。
邢獵完成了全部姿式,這時盤膝打坐閉起雙目,正在凝聚心緒,並且再1次複習各種應對巫丹派武藝之法。他這幾個月一直都在想這些。即使他知道姚連洲的能耐深不可測,但有準備總是比沒有好。二人勝負的分野,也許就會在這種思考的微小差別之上。
姚連洲亦一樣,靜坐思考着邢獵的打法。他真正看邢獵與高手打鬥,雖然只得十年前西安“盈花館”屋頂那一戰,但他相信一個武俠的習性和傾向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對邢獵瞭解多一分,勝算就會提高一點點。
當二人都認爲已經準備得無可再多時,就各自站了起來。三柄刀排在邢獵跟前。他最終還是選了師叔家傳的雁翅戰刀。這是寒石子口中的“當千軍之刃”,也是邢獵當初離開泉州出海流浪所帶的第一柄刀。最信賴的夥伴。
而姚連洲則根本不必選。他拔出了與師父共同創造的“單背劍”,輕輕把劍鞘放在地上。
二人一起步上石臺。姚連洲在北端,邢獵在南,他們各據這片狹小空地的兩頭,站在反射着燦爛朝陽、如同燃燒中的“金殿”之前。
此刻二人的距離加上兵刃的長度,各踏一、兩步即可斬殺對方,後退的空間亦只得大約一步。沒有任何花巧試探或是逃避的餘裕。
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
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金頂以至整座“紫金城”,空無一人。
一場決斷誰人“天下無敵”的決鬥,卻沒有半個見證者。
何等的浪費。
卻又何等純粹。
只有天空與山,只有那些無生命的神像在看着。
二人還是沒有說話。他們之間的交流,已經超越一切言語。
不需要什麼提示,決鬥就開始了。
他們都感受到對方氣息的變化,於是同時慢慢擺起架式來,將刃尖指向敵手。
先前那和諧共存的氣氛,驀然消失無蹤。二人之間的空氣,緊繃得像一張隨時要破裂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