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642章 生天(1)
    若換成平時,林皆醉自然無意回答,但這時他無力思考,又不想放任自己頭腦真的放空,便道:“我用羅蘭絲繫住了夜明珠。”

    褚辰砂何等聰明,一聽就明白過來,道:“原來是拽我下來那玩意兒。”羅蘭絲彈力十足,吊住夜明珠之後被林皆醉倏然收回掌心,就彷彿消失一般。褚辰砂道:“中原沒這東西。”

    林皆醉道:“這原是西方翡冷城之物。”

    褚辰砂哦了一聲,又問:“那三個人影呢?”

    林皆醉道:“是我用外衣做出的傀儡。”他爲了佈置十萬塵網陣,隨身常攜帶一些絲線。而線系傀儡之法,則是早年爲了練習陣法,因操縱不好這些細線,因此同一個傀儡藝人專門學過一段時間。若是天光之下,這樣人影自然瞞不過褚辰砂,但溶洞之中十分昏暗,尚可充數。

    褚辰砂恍然,“原來是傀儡戲。”他若有所思,“少年的時候,我自己也編過一出。自演自唱,自覺得意,原想給兩個師兄演上一次。”

    “演了幺?”

    “沒有,後來我便離開了大西南。那齣戲,也沒什麼人聽過。”

    在這樣的生死關頭,這肆無忌憚的魔頭並不懷念爲他而死的忠心弟子,也並不在意曾與他締結婚約的美貌紅顏,反倒輕聲哼起了那出傀儡戲中的兩句,音調十分古怪,林皆醉從未聽過這樣的唱法,然而合上他那分綿軟的江南水音,竟也不顯得難聽。

    “一翻一覆兮若掌,一死一生兮如輪。”

    洞中無日月,何況林皆醉又處在這幺個特殊的時候,他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只知道在這漫長的時間裏,他掙扎着去身後的暗河裏喝了幾口水,連續幾次試圖思考,最終失敗,唯一的成果是看出褚辰砂似乎是腿受了傷,然而具體是怎麼個受傷法,受傷到什麼程度,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昏昏沉沉地,身體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唯有頭部不時傳來的鈍痛才令他間或清醒。有一次他睜開眼睛時,發現頭頂上的石筍都變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物,咆哮着欲待擇人而噬,他大驚之下握緊短劍,一劍尚未刺出,便摔倒在地,昏迷過去。

    又過一會兒,林皆醉再度被鈍痛喚醒,卻驚見嶽小夜站在他面前,笑着向他招手,幸而這一次小總管尚餘三分神智,明白小夜已死,用力一閉眼,再睜眼時,小夜便不見了。

    之後又有許多種千奇百怪的幻覺出現,有時他一睜眼竟然回到了長生堡,還是少年時光,一共長大的幾人一同練武;下一刻卻又轉到了斷浪巖上,只是這一次與他對決的卻並非姜白虹,而是怒目而視的嶽天鳴;再下一刻,他看到楊守立於北疆一處高崖上,大雪茫茫飄落,崖下有一具屍體倒臥在雪中,遠遠看去,身形像極了白虹。

    他欲進又退,就在這個時候,情景再度發生了變化。

    一幕接一幕的幻境折磨的他緩不過氣來。忽然間一個聲音傳來,帶着幾分稀奇的樣子,“這好似是幻影苔蘚,倒是少見的東西。”

    這句話本身也還罷了,可是這個聲音卻並非虛幻,而是真真切切來自於現實。林皆醉一個激靈,自幻境中暫時脫離,面前的石筍上猶有水滴落下,一簇一簇的苔蘚散發着幽幽的光芒,他茫然地想:原來這種苔蘚叫做幻影。

    隨後他才反應過來,這個聲音,來自褚辰砂。

    褚辰砂依舊靠坐在石壁上,他還不如喝過一次水的林皆醉,但單看精神狀態,卻要比林皆醉要好得多。林皆醉想了半日,才慢慢想到:褚辰砂既然識得這種苔蘚,他的毒術又堪稱當世無雙,大抵該是知道如何解法的。

    自然,褚辰砂也絕不會好心到給他解藥的。

    面前的石筍苔蘚再度緩緩消失,這次出現在小總管面前的是長生堡的斷瓦殘垣。褚辰砂的聲音卻在這一片殘破中再次傳來,“你這名字挺有意思,誰給你起的?”

    若換在平時,褚辰砂若問一個問題,林皆醉必定思量再三,答案也必是經過深思熟慮。可現下,褚辰砂的聲音已成了連接幻境與現實的唯一一條紐帶,他委實不想再被帶入幻境之中,也沒有能力斟酌回話,便道:“家母。”

    褚辰砂點了點頭:“都說衆人皆醉我獨醒,其實何必獨醒,不如皆醉。你母親倒也不俗。”

    自來江湖中人,識字的就少,飽讀詩書的更少,而讀過書,還能一口道破林皆醉這名字意思的,除了已死的寧頗黎,竟只有今日的褚辰砂。小總管一時心裏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褚辰砂又道:“說說你自己,我倒有些好奇,能把我弄死的是怎麼一個人?”

    這題目未免太大,林皆醉又是頭腦昏然,一時間也不知怎麼回答,好在褚辰砂見他不說話,自己先開口道:“寧頗黎還冒充過你爹,但他先前那些說法總該是對的罷,你母親是個青樓女子,你養父是林青鋒?”

    林皆醉道:“是。”這些在現下幾是江湖皆知的事情,小總管自不會否認。

    褚辰砂道:“他們都死了罷?不然也不會把你扔給長生堡。”

    “是。”

    褚辰砂思量着道:“看來是你母親先死的,你那個養父把你扔給了長生堡。”

    此時林皆醉情緒不如以往,不禁問道:“你怎知道?”

    褚辰砂道:“嶽天鳴還能聽一個煙花女子的話?他自己的結義兄弟託孤,他倒是還能照着辦。”又道:“我聽說他對你不怎麼待見,大約是你那個養父不地道,託孤的時候沒說實話,被他發現了。”

    林皆醉不由驚訝,又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

    褚辰砂道:“這還用問。若林青鋒一早說明你和他並無血緣關係,嶽天鳴雖能照顧你,無非是好喫好喝當豬養罷了。若是嶽天鳴一直當你是林青鋒兒子,那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態度。可見必是他收養你時不知實情,後面雖然知道,磨不開情面就繼續養着了。”

    褚辰砂沉寂多年,對長生堡內部這些事情自然不知,但他憑空設想,所說的竟然並無謬誤,這份揣測人心的本事也委實了得。林皆醉默然不語,褚辰砂卻笑道:“嶽天鳴剛發現你身份的時候,你日子必定不好過。”

    十幾年的那一記耳光的記憶,猝不及防地襲上心頭。小總管原當這件事早已忘了,卻在這樣一個時候驟然涌起,他慢慢道:“我也是那時才知道。”

    褚辰砂笑了一聲,“你倒肯留下,若是我,當時便走了。”

    林皆醉說不出話來,如果時間倒流一次,他會怎樣做呢?可是長生堡裏有白虹,有小夜,再來一次痛徹心腑也罷,他終是捨不得不識得他們。

    褚辰砂又興致勃勃地問道:“被我毒死的嶽天鳴那女兒,聽說你爲她一步一拜過?”

    林皆醉木然道:“是。”

    褚辰砂對此十分不解,“你這般心愛一個女子,竟不要她?就是她不肯,你竟不把人帶走?”

    林皆醉沒有回答,褚辰砂倒也沒等他的回答,又道:“若我處在你這位置,早就想法把長生堡主弄到手了,然後再要那女子。你竟這樣想不開。”

    林皆醉終於開了口,聲氣與他平時並不相符,“你自入江湖以來,便做下許多惡事,我也想不明白。”

    褚辰砂一怔,隨即笑道:“沒想你現下還能還嘴。”又笑道:“什麼是惡事,什麼是好事?我從來只做我想做之事。有攔路的東西,殺掉便是;不喜歡的東西,丟掉便是,有什麼好在意的?”

    “那你在意鬱寒與曲蓮嗎?”這兩人,一個是曾與他定有婚約,被囚多年;一個是他的弟子,爲他身死。

    褚辰砂奇道:“他們不是都死了嗎?”

    “宋玉先生也死了。”

    褚辰砂的面色終於變了一下,帶些惆悵,“是啊,小時的感情總是最真的,那個時候對我好,且一直對我好的,也只有二師兄了。”

    這世間難道沒有對褚辰砂好的人了幺?自然是有的,林皆醉所知道的就有鬱寒與曲蓮,不知道的大抵更多。但褚辰砂似乎對少年時的記憶最爲深刻,對那個時期的感情也最爲認可。同他一起長大的人,關龍骨對他應也不錯,但後來褚辰砂肆意殺人,關龍骨出手清理門戶,便被褚辰砂從他在意的名單上劃了下去。反倒是後來與嶽天鳴等人結義創立長生堡,與褚辰砂再沒見面的宋玉被他一直記到了心裏,成爲他唯一寄託情感之人。

    林皆醉倏地一驚,他忽地想到:自己與褚辰砂在情感方面,竟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處。行走江湖之時,他也曾在西南與人結義,也曾遇到林戈這般全心以對的手下,其他釋放善意之人亦有。然而他最重視的,仍是與他從幼時相識至今的白虹與小夜。

    只是……小夜已逝,白虹人在北疆,生死難料。

    他心中劇慟,再度被拖入了幻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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