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776章 破城(3)
    雖然現在並不是討論普宗職銜的時候,如海一心只想讓這些人住手,不過他還是勉強壓下衝動,簡短的回道:“我見過你帶兵。就算你不是將軍,總有辦法跟那些契丹人求個情吧?你們要剿滅的是這個國家,不是百姓。”

    普宗聳聳肩,“他們要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也許今天想要的是國家,明天想要的是財寶,後天是女人,人總是會有無窮的想法。”

    如海看着他一派輕鬆的態度,顯然並不將這當作一件事情,耐心終於用盡,“師兄要是再不去報信讓契丹退兵,我就要不客氣了。”

    普宗卻並沒有回答,也沒有表現出退怯的意思,他面向着如海,緩緩拆開系在自己眼睛上的那條黑布。

    只見在黑布覆蓋之下的那對眼窩,已經沒有了眼珠,成了一個腐爛且帶着鮮紅色的洞,在洞的深處還隱約能見到肌肉不自然跳動着,並且伴隨着如同樹根一樣的東西,從眼窩向四周擴散。

    如海嚇得退了一步,忍不住脫口問道:“你的眼睛……怎麼會這樣?”

    此時普宗的面上還是掛着一個笑容,與他空洞的眼窩拼湊在一起,讓人讀不出他這個笑中所帶着的意涵。

    “很可怕對吧?即使看不見,我也知道必然是相當可怕。那也是當然的,中了非罪的毒血後,我的眼睛起先是紅腫,潰爛,最後爛得眼珠都掉出來了,便開始不斷的流血……”

    不知道爲什麼,如海聽着普宗陳述如此可怕的經歷,卻覺得他的口氣之中有着一種緬懷的感覺,彷彿他十分樂於皆受那樣的折磨一般。

    “可再後來,我連耳朵,鼻孔,嘴巴,都開始流血……我終於發現了,這並不光是中毒這麼簡單而已。”

    如海不明白他這時候與自己說這些到底是爲了什麼,可看着他這樣悽慘的面孔,他卻也說不出打斷他的話語。

    “開始時,只有在我動用內力時會流血,到後來即使是喫飯,睡覺,七竅都會流出鮮血,並且每流一次血,我便感覺自己的臟腑象是要被揉碎一般的疼痛。”

    “師兄……你……”聽到這,如海終於理解了普宗想要說的是什麼。

    “是『殺佛』的反嗜。”

    隨着話語,普宗動手除去了身上的僧衣,當他的上半身徹底裸露出來時,如海看見了那精壯結實的肌肉上,插着一根根肉眼可見的銀針,那些銀針插得十分深,只留下了一點點針頭還突出於肌膚之上。

    “大夫將我所有的經脈都封住,只要我不運氣,也許能延長我的壽命。可誰知道呢?我其實也並不想活得更久了,只要能見證這個王朝滅亡,就足夠了。”

    然後他接着說:“你還想用那武功與我動手嗎?難道不能讓我在死前,一償宿願嗎?”

    如海心中一片惻然,同時有種近乎瘋狂的情感,象是將要衝破他的軀殼,化爲魔障,侵吞掉這些出現在眼前的景象。

    他知道自己有一天會與普宗一樣。就像普宗爲了報仇,不擇手段,自己爲了阻止他而練了這部武功,總有一天也會落到跟他一樣的下場。

    事到如今不要說讓普宗迴歸正道了,就連普宗的性命都已經無法挽救。

    “爲什麼?你爲什麼就是不願意聽我的話,非要將自己逼成這樣?”

    普宗慢慢地撿起地上的衣物,又重新將自己的上身遮了起來,“如果當初我不這麼選擇,如今我等得到復仇嗎?還是隻能當一個任人踢打的畜牲,一輩子寄託着因果報應,等着惡人善性未泯?”

    “你爲了報仇,犧牲了自己,犧牲了這麼多人,這又算什麼?有意義嗎?”

    “有啊,起碼在死前,我讓這些人都不痛快了。跟我一樣不痛快,那就夠了。”

    “你這樣的作爲……與當初那些僅憑自己的利益,就下令清剿少林寺的朝廷中人有什麼不一樣?與那個昏庸無道的皇帝有什麼不一樣?”

    縱然如海曾經無數次的對普宗說過,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聽進去過。可是今天,與他一同站在城牆上的普宗卻象是忽然被什麼東西驚醒了一般。

    那兩個凹陷的窟窿中,有什麼東西流動着,沿着已經扭曲的眼眶,緩緩溢出。

    普宗感覺到溼意,伸手摸了摸那道流出來的液體。

    “……我的作爲跟那些人有什麼不同呢?”

    他又擡起頭,像似看着天空,不過如海知道,他是在聽,聽着城內那些人發出的悲鳴,也聽着城外內那些人高聲的歡呼。

    終於,不管是城內或者城外,那些嘈雜紛亂的聲音似乎都稍歇了,普宗才終於開口說道。

    “我想起來,曾在後院那棵銀杏木下面埋了一個寶貝,如果你還會回去,就將它挖出來吧。”

    如海怪異的盯着他,不過普宗因爲看不見,自然沒有過多的反應。他只是伸出雙手,又摸了摸自己溼潤的臉龐。

    “我哭了嗎?還是流血了?”

    如海回答:“是血。”

    普宗便點點頭,“那就好。”就象是說着家常話一般隨興且悠閒的口吻,他接着說:“如今我大仇已報,就幫你去與契丹人說情吧。”

    如海心下一喜,正要開口道謝。

    可是就與普宗說話時那樣自然且從容的口吻一般,在如海都尚未反應過來之時,只見他悠然的跨上了牆頭,沒有半點遲疑的……跳下了城牆。

    反應過來時,如海急忙衝到了城牆邊想拉住普宗,可這時候哪裏還有普宗的影子,那人早已墜到了地上,在高聳的城牆下,化爲了一個鮮紅色的小血點,圓圓的,象是佛像額前的那一點硃砂,亮得刺眼。

    那些契丹人都圍了上去,爭相觀看着普宗的死相,似是疑惑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又怎麼會突然從城牆上墜落。

    直到這時,如海的喉間才終於發出了聲音,尖銳而急促的。

    “普宗師兄──”

    不過已經沒有人會再回答他了。

    ※

    南門的城門大開,滿地的屍骸,有一匹馬站在城門中央,頸上繫着紅繩。

    馬兒看起來相當無辜,正低頭嗅着那一地血腥,似乎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地上的血跡還十分新鮮,看來此地才方經大戰不久,甚至還有些士兵躺在地上,肢體微微的抽搐,尚未死透的模樣。

    如海被契丹追兵追至南門時,見到的就是這副模樣。他知道,城門之所以是開的,肯定是城中有人駕車逃出去了,而那人是誰,他看了看滿地穿着輕甲的兵衛,便能夠猜出大概。

    眼看着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他知道這些人將會帶來更多的人,會有更多契丹人發現有人從南門逃出去的痕跡,而後追來。

    他當機立斷翻身上了那匹馬,拍了拍馬腿,朝城外那條大道奔去。

    如海一面逃,一面相信着非罪必然是活着的,並且與自己一般,逃出了南門。

    因爲他答應過自己,一定會回來的。

    “話說皇帝的車輾一路朝南急奔,卻始終擺脫不了身後追擊的契丹兵,就這在危急之時,一道偉岸的身影從挺身而出……各位可要猜猜來者是誰?”

    座上的客人們聽到正精彩處,紛紛站了起來,有人手上拿着乾果蜜餞,有人嘴裏塞了一嘴喫食,卻都紛紛答着腔。

    “那不用說,肯定是趙將軍囉!誰不知道我們趙國幾百年來就出了一個,忠勇無畏的將軍!”

    “對啊!肯定是趙章將軍!誰不知道趙章一人死守城門,以護衛皇帝出逃之事?”

    “要我說那肯定就不是趙將軍!”

    “不是趙將軍那是誰啊”

    “對啊!不是趙將軍是誰?你倒是說啊。”

    “要我說,那肯定是哪個武林高手!”

    “依我看肯定不是。怎麼可能隨便出來個武林高手呢?”

    “就是!”

    說書人眼看在場的落座的人們壁壘分明,完全成了兩個不同的派別,並且還相互挑釁,似乎隨時有吵起來的可能,連忙出聲道。

    “諸位且緩緩,聽我慢慢道來。”

    那些快要吵起來的人們聽他這麼說,紛紛又把注意拉回了說書人身上,連聲催促着:“那你還不快說?”

    “快接下去說到底怎麼啦?”

    那說書人又穩穩的站到了自己的椅子上,裝模作樣的清了清嗓子。

    “要說這人是武林高手,說來也算是個武林高手,若要說他是趙將軍麾下之兵,那也算得上,他的名諱大家肯定聽過,先前我也曾提到……”

    這時只聽見人羣之中爆出一人高聲說話的聲音:“我知道!你說的肯定是非罪大師對吧?”

    他一提起這個名字,周圍的人們臉上都浮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對啊!我們怎麼忘了非罪大師當時也在城內啊!”

    “哎呀!真是……竟然忘了非罪大師。”

    “非罪大師雖是武林中人,可對卻胸懷天下,當真是一代傳奇。”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又將說書先生的話給打斷了,逼不得已他只好又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夥安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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