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854章 俠客隱(77)
    楊少恆本來只道現出本來面目,範中奇定是一番歡喜,卻哪裏料到他竟是口出如此怨毒之言,暗吃一驚,忙道:“範兄弟,我甚麼地方得罪你啦?我在這裏給你陪不是啦!”說着就是一揖到底。

    範中奇怒道:“你和龍後銘生生把我坑在土裏,還敢說不知如何得罪了我?我小時對你崇敬無比,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

    楊少恆心中一驚,暗想:“我何時跟大哥把中奇埋了?”一轉念間隨即領悟:“原來當年中奇隨我一戰之時並未陣亡,想來他定是爲我跟大哥沒去救他,這才如此惱怒。”眼見他無恙活在世上,心中歡喜比甚麼還多,於他這一點誤會也不放在心上,走上去拉住他的手,溫言道:“中奇,那時我和大哥的確不知道你還活着,只道你爲國捐軀了,今日才知你仍是安好無恙,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

    範中奇狠狠摔開他手,慍道:“好一個今天才知道!那日定州城一戰之中,我給遼狗一個副手敵住了,邊打邊逃,不知跑了多遠,我一直喊你,一直叫救命,明明你和龍後銘就在一旁跟人聊天,還“爹爹”、“爹爹”的叫得好不親熱,偏偏就是沒空理我!後來好了罷,我功夫不敵那人,那死狗挑斷我幾處筋脈,撥了一個淺坑,將我投在裏面,我如何還能活轉?你可知道,我在那裏給人坑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這三日之間你和龍後銘幾時又有出城過了?幾時關照過你們麾下這個無足輕重的小兵?媽的!甚麼兄弟都是狗屁!”說到“狗屁”二字之時,心中忿怒再也忍耐不住,單刀一揮,便朝楊少恆砍去。

    其實範中奇那一日所聽見的不過是龍後銘的一喚“賢弟你在哪裏?”、楊延朗的一喊“在這裏了!”及楊少恆高呼的一聲“爹!”三句話。只是他後來悶在土中的三天三夜裏,心情漸漸從無助轉作憂傷,又由憂傷轉爲憤怒,腦中的記憶也逐日將這幾句話轉作三人頻繁且親熱的交談,終於在最後釀成了對龍楊二人的切骨仇恨。

    楊少恆這十年來在少林寺中勤修內功,功夫不知比他高上幾倍,但聽完這一段話,一時呆了,竟是完全不想伸手招架,只是下意識的步步退後,心道:“我當時給那蕭撻凜在手上砍出一道口子,神智不清,當真沒注意到中奇給人坑在一旁。回城後想他與我助守南門,那一役全軍覆沒,定是無生還之望,卻哪裏想到他給人坑在土中,疾呼救命。”

    正待解釋,卻聽範中奇怒道:“你打啊!一把就挾住我刀子,功夫不是很了得嗎?當我是懦夫,一定要給你讓招就是了?”當下單刀轉向,將他一步步逼向河邊。

    楊少恆心道:“中奇本來不是這樣的人,只是當年他生死交關,內心的仇恨把他逼瘋了,不管他怎麼待我,我絕不還手便是。”柔聲喚道:“中奇!”

    範中奇怒道:“我的名字豈是你叫得的?”提刀一步步進逼,楊少恆退無可退,終於左腳踏入河中。

    範中奇見他始終不肯還手,怒道:“你瞧不起我是不是?當年不來救我,現在人情卻作得大方?”

    楊少恆道:“中奇,我絕對不是有意不救你,皇天在上,我楊少恆要是敢對你有一句虛語,教我天打雷劈!”

    範中奇怒道:“好個天打雷劈!我偏偏不信三日之間你們城裏可以忙到連一點出城的時間都沒有!你知道我在土裏殷殷企盼多久嗎!你知道我每過一時半刻,就覺得自己又要死了一次嗎!”

    楊少恆黯然道:“中奇,我知道,我真的對不起你。”

    範中奇喝道:“現在道歉也來不及了!”一揮單刀,轉眼就要砍上了楊少恆左肩。

    楊少恆絲毫不避,嘆道:“中奇,到底要如何你才能諒我?”

    範中奇怒道:“等下輩子罷!我今天一定要親手殺了你們兩人!”單刀砍到半空,卻又凝住,罵道:“你招架啊!難道你覺得我還會想要你婆婆媽媽的賣好不成?”

    楊少恆要制住他,本是不費吹灰之力,但偏生此事的確是他生平一大恨事,他既不願武力壓服他,也不願爲自己找理由分辯,心道:“我一死不打緊,只是一定要化解他心中這個死結,不然一來他又會再去找大哥報復,一來也不能任他給仇恨捆綁了心靈。”心念及此,忽然想起佛經中犧牲一己渡化他人的種種故事,口中不自覺喃喃唸起金剛經來。

    範中奇手上單刀連揮,卻總到他身旁一寸即止,心中惱怒愈增,這時聽他口中誦經,怒道:“你在唸甚麼鬼咒語?你再不還手,休怪我無情了!”楊少恆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要戰勝的不是我,是你心中的仇恨!”

    範中奇盛怒之下,哪裏聽得進他這一套,還道他是有意譏刺自己,一咬牙,猛力一揮,一刀直直朝他腰眼砍去。

    楊少恆微微一笑,不避不讓,只是潛運內功,卸開他一部分內力,卻讓單刀直直砍了上去。但他終究是血肉之軀,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全然卸除這一刀的力氣,單刀鋒利,登時在彼處砍出一道一拃來深的口子,鮮血瞬間自傷口中汩汩流出,源源不絕地順着他的大腿、小腿,流入河中,登時將河面染得一片暈紅。

    範中奇見得這等情狀,倒也有些驚懼,急叫道:“你快還手啊!”

    楊少恆按着傷口,強忍着腰間劇痛,微笑道:“我這一點小傷算得甚麼?想想你被埋三日三夜的苦楚,你這樣就甘心了嗎?”

    範中奇一凝思間,想起被埋在黃土之中,那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困境,又想起龍楊二人在自己給人打到最無助之時,在一邊高聲談笑的情形,恨恨的道:“我……我……我不甘心!但我也不要看你這樣!你快還手啊!”

    楊少恆笑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我虧欠於你,又……何必……何必還手?”

    範中奇頓足道:“你不還手,纔是虧欠於我!楊……楊大哥!你爲甚麼要這樣!”

    楊少恆聽他終於認了自己,喜道:“中奇,我只想告訴你,我絕對絕對不是……不……不救你,我真……真的不知道你在那裏……,但如果……這樣讓你懷恨……在心的話……我……我願意贖罪……”說到此處,再忍不住腰間疼痛,面色愈轉蒼白,豆大的汗水從額上一滴一滴的涌出。

    範中奇突覺心臟猛然一震,如被一記悶棍打在頭頂:“如果他當年真的是故意不救我,現在又怎麼肯?”剎時間只覺世界有如天旋地轉,自己痛恨了十數年的事情,難道實際上根本不存在?這念頭才方在心中流過,忽見楊少恆身子一晃,似要倒下,顧不得思索,忙伸雙手扶住了,一碰之下,卻只感覺到楊少恆鮮血的溫暖自掌中流出,不禁悲從中來,急叫道:“來人啊!救命啊!”

    語音方落,突聽得一人聲音說道:“那是範師哥的聲音!在那邊!”

    範中奇心中一驚:“這人是……掌門師弟!”

    心想自己手上染滿了鮮血,第一個念頭就是趕快逃走,但現在楊少恆的身體倚在自己身上,如何能再多有移動加重他傷勢?一轉念間,二人已自遠方奔近,正是文之隱和若雨。

    方纔範中奇對龍後銘出手之時,若雨雖未馬上認出,但一聽見文之隱叫聲,又聽他自報姓名,心中大驚,心道:“這人如何與爹爹爲敵?”念頭方過,卻見他已被一人帶出,杜尚謹亦隨即宣告無事。

    若雨見文之隱站在杜尚謹之旁,趕緊走去問道:“剛纔帶着範師哥出去的人是誰?”

    文之隱笑道:“是清遠大師。他說這事交給他,要我定住場面。”

    若雨一聽,急道:“果真是他!那真是糟糕了!”

    文之隱奇道:“大師佛學修爲深湛,武功也遠高於範師哥,有甚麼危險?”

    若雨急道:“你在後面,沒能瞧見範師哥表情有多怨毒!他對爹爹如此,對楊叔叔……唉……只怕也……”

    文之隱大喫一驚,道:“對楊……對楊叔叔?難道說大師就是?這……這怎麼可能!不會罷!”

    若雨嘆道:“他送我們回光州的那幾天,我見他行爲舉止均與楊叔叔有許多相似之處,早就有些懷疑了,只是每當我想探問幾句,他總迴避我的眼神,因此我也不算很確定,只跟姊姊提過一遍。但……但今天他既然他來了姊姊的婚禮,又那樣奮不顧身的擋在爹爹身前,唉,那就一定是了。”

    文之隱一怔,心道:“的確,單憑這幾次見面,大師若是參加她的婚禮也還罷了,又爲何要參加她姊姊的?”

    突然想起剛纔在先龍第門前,見他忽然熱淚盈眶,又回思起與他見面以來他的種種作爲,包括初見時屢屢瞟向若雨、跟蹤己二人並救了走火的自己、差清無送若雨回家、不斷關心若雨武功進境爲何等等,只覺一切的一切都恰能用他就是楊少恆來解釋,往昔所有疑竇登時一掃而空,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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