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希望你在千戶寨,能夠有所收穫。”

    夜風吹着應天霜那絳紫的衣袂,她烏黑的捲髮散開了些,仍有種嫺靜溫柔的韻味。

    李聞寂手裏捏着一卷畫紙,並沒有心思同她多說些什麼,轉身之際,他的身影化作流光瞬間落入山崖之下。

    光色褪去,他的身形再度顯現時,已立在崖下的吊橋畔。

    吊橋上纏繞着一顆又一顆的透明燈泡,裏面散出暖光來,好像從天上墜落下來的星星。

    吊橋下是在夜裏並看不清的深淵,茫茫的霧氣上浮,繚繞在吊橋之上,忽濃忽淡。

    他站着沒動,

    只靜默地看着吊橋盡頭,那一道在燈影裏稍顯模糊的影子。

    “檀棋,那就是李先生的那位凡人妻子吧?”

    斷崖之上,站在依山體而建的白石圍欄旁的應天霜低眼輕瞥吊橋對面的那道人影。

    “是的,夫人。”

    半臉有鱗的中年男人低頭應了一聲。

    “看來,李先生還沒有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啊……”應天霜慢慢地將目光從那姑娘模糊的影子慢慢再移到底下李聞寂的背影,“可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我竟也看不出。”

    “也無所謂,只要我同他的這筆交易能成就好。”她彎起紅脣,輕聲道。

    “那查生寺裏滿地的鮮血和屍體,我和底下的人足足處理了一整天,他的手段太狠,夫人您同他做交易,無異於與虎謀皮。”檀棋只看那人的背影,便覺心下不寧。

    “我們同查生寺也不止一次發生衝突,但好歹我們是同屬非天殿門下,這收拾殘局的事,我們做了也算一樁好事,”應天霜輕搖紗扇,回頭看他,“我們只是同他做交易,有來有往,也不像胥童那個蠢貨做些壞規矩的打算,我們又怕什麼?”

    她輕垂眼簾,彷彿神情暗淡了些許,連聲音也變得有些縹緲,“我苟延殘喘活到現在早就夠了,若能指着他幫我成了事,我死也沒所謂的。”

    “沒所謂的……”

    她搖晃着紗扇,輕笑着轉身走上臺階。

    二十多分鐘前,姜照一被出現在客棧後門的木浮橋上的那隻巨大的生物嚇得衝出了客棧,她一路上用手機光照着,連路順着石階旁的提示牌找到了虛澤觀。

    她被嚇得不輕,要不是連路都有路燈,她根本也跑不到這裏來。

    可她才站在吊橋畔,才擡起頭,倉皇地仰望那嵌在山體中的虛澤觀,在那崖上的燈火裏,她模糊看見幾道身影。

    然後,

    她看見那一道頎長的影子融成了一道光,如流星一般從那漢白玉石欄內墜落在吊橋的盡頭。

    那光色消失,她手指間的硃紅戒指寸寸褪開,舒展出去,連接在對面那個人的手上。

    姜照一怔怔地看他,

    同時他也隔着橋,靜默地回望她。

    在這吊橋兩端的死寂裏,李聞寂看見那女孩兒雙眼一閉,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他的身形猶如一道影子,剎那之間便從橋的另一端出現在她的面前,並及時伸手扶住她倒下去的身體。

    橋上暖黃的光線照着她的臉,她閉着眼睛,已經沒有了意識。

    “予星,我每天都會仔細覈查的,可也不知道那東西是怎麼混進客人裏的……”

    客棧的老闆娘站在門口,到現在也想不明白。

    “覓紅姑姑,您的客棧原本就是給咱凡人開的,怎麼還有精怪敢混進來?您有沒有看清是什麼怪物?還有其他人看見嗎?要是有人看見的話,我得弄點符水給他們喝,讓他們忘了纔行啊。”

    少年嘰嘰喳喳的跟個話癆似的。

    “當時這底下都沒人,我也還在樓上,就聽見那小姑娘哇哇亂叫,說有個大蟾蜍……”老闆娘也有些摸不着頭腦,“我也沒看見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青梧山上的這間客棧,原本只是給凡人遊客提供住宿的,她曾是虛澤觀的觀主,前些年不管事了,就退到半山腰做起了這客棧的營生。

    她本就是道士,自然有許多鑑別精怪的本事,可今晚卻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行了,覓紅姑姑您去睡吧,”

    少年說着往嘴裏扔了顆棗,“我現在去找虛澤觀的那個應夫人討說法,當初我師父可是和她定了規矩,容她在青梧山暫住,她須得管好青梧山上精怪,結果今晚來了個蟾蜍……我得去聽聽她怎麼說。”

    “對了,那姑娘呢?”

    見老闆娘點頭轉身要往裏走,少年又忽然想起來。

    老闆娘正要回答,目光卻停在少年身後,少年隨之回頭,便正見那個年輕男人懷裏抱着個姑娘慢慢地從模糊的夜色裏走來。

    “好像就是那個小姑娘……”老闆娘的聲音從少年身後傳來。

    待那男人走近些,檐下的燈火將他有些蒼白的面龐照得更加明朗,少年看他抱着那姑娘走上木階,才發現她雙眼緊閉,他不由出聲,“這是嚇暈過去了?”

    他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引得男人輕瞥他一眼,無端的,少年後退一步,噤了聲。

    “覓紅姑姑,他們是一起的?”見男人已經走入門內,踩着木梯子往樓上走,少年才問身旁的老闆娘。

    “對。”

    那年輕男人混血的容貌十分引人注目,老闆娘印象很深。

    見少年轉身要走,她便又喚一聲,“賀予星,你和那應夫人說話要好好說,按捺住你那急脾氣,青梧宮今時不同往日了,你自己多注意些!”

    “知道了姑姑!”

    少年沒回頭,只大剌剌地應一聲。

    房間裏燈光明亮,李聞寂坐在小圓桌旁,無聲地打量起牀上昏睡的女孩兒,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偶爾眉心抽動,想來即便是昏睡着,也仍不得安寧。

    他想起吊橋盡頭,她那張蒼白的臉,

    她看起來慌張極了,一雙眼睛圓圓的,滿是驚懼。

    事情的確有些出乎意料,

    他將她安頓在這間客棧,便是因爲這裏只有凡人沒有精怪,但很顯然,那女道士的辦法已經沒多少效用了,還是被精怪鑽了空子。

    李聞寂纔要收回目光,卻見姜照一眼皮動了動,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她睜了眼睛纔看見坐在藤椅上的他,就一瞬彈起來,蜷縮成小小一團,或是還覺得不夠,她竟然又整個人鑽進了被子裏,成了個小山丘。

    姜照一很確信,

    那不是做夢,她腿上的蚊子包是真的,客棧後門的木浮橋上,看見的那隻綠油油的大怪物也是真的,

    她順着石階一路跑,跑了好久,在吊橋畔看見那道像流星一樣從山崖上剎那下墜的影子,也是真的。

    “你要在裏面躲多久?”

    她的腦子亂哄哄的,卻又隔着被子,忽然聽到了他的聲音。

    “那根線纏在你手腕上時,”

    他的指腹輕輕地摩挲着茶盞上的紋路,“你就該知道,這世界原本比你想象中的還要詭祕複雜。”

    聽到他的聲音,姜照一不自覺地摸了一下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紅線原本就是不尋常的東西,

    可這六年來,她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與她同系一根紅線的人,原本也不該是尋常的。

    在被子裏悶得滿頭大汗,連呼吸都不順暢,

    姜照一猶豫了好久,才鼓起勇氣拉開一個縫,她看見他就坐在那兒,長腿交疊,明亮的光線裏,他的側臉有些冷淡陌生。

    他看起來,明明就是一個人類的模樣。

    可是她想起那個在木廊上還是一箇中年大叔,跑到木浮橋上就成了一個綠油油的生物……

    “你……”

    她的聲音有點控制不住地發顫,“你真不是人?”

    說完她又覺得這句話有點歧義,她又忙添一句,“我沒有罵你的意思……”

    “你是妖怪嗎?你原形不,不會也是大青蛙吧?”

    她跑的時候聽到了那隻妖怪在後面罵罵咧咧的聲音。

    “不是。”

    李聞寂皺了一下眉。

    “那,”

    她屏住呼吸,“那是什麼?”

    “我不是你以爲的那些山鬼精怪,”

    他的聲音再度傳來時,她將自己包裹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個腦袋偷偷地打量他,但當他對上她的目光,她就瞬間低下頭,不敢再看他,而李聞寂卻在此時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臨着燈光,他的眼睛還是漂亮得不像話,“姜照一,我曾經也跟你一樣,是個凡人。”

    她看着木地板上他的影子,鼓起勇氣擡頭,“那後來呢?”

    “後來?”

    那或許是太過久遠的記憶,他輕擡眼簾看向那軒窗外漆黑的夜,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入了無間,做了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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