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莉莉看了眼何爺爺，那老頭怒目盯着她，好像準備了一肚子的怨氣，就等着某個觸發點。顧莉莉也不傻，立刻轉頭對何宣藝說：“你們可以先採護士長和小苗哈。”
何老頭看着顧莉莉，準備好的話沒說出去，只能看向何宣藝。他望向何宣藝的眼神，就像眼睛裏長着長矛，雖然鋒利，但到底年紀大了，不能像子彈那樣快速地射擊出去，只能等着敵人露出縫隙，再一次次羸弱地捅出去。
何宣藝也望向那老頭，他觀察着老頭蒼白的頭髮，佈滿皺紋的臉，臉頰上黑色的老人斑，他看着那老頭，彷彿在看一張許久不見的臉。
何宣藝沉默片刻，他終於明白爲什麼第一眼見何老頭，會生出一種牴觸感，他發現這個老頭有幾分像自己的父親，不論是樣貌還是脾氣性格，何老頭都像年長的何父。
“何導，何導？”看何宣藝許久不說話，應栩桐在旁邊問他，“咱們先採誰？”
何宣藝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人，這點90%都來自他父親的遺傳和家庭教育。他望着何老頭，定定說：“先拍主人公，病人。”
其他人都用“何爺爺”這個稱呼，只有何宣藝用的是“主人公”。他經常把自己片子的拍攝對象叫作“主人公”，而且他對眼前這個老人絲毫沒有親切感，更不想叫他“何爺爺”。
顧莉莉一聽，表情有些爲難，她怕何爺爺不配合拍攝。應栩桐倒是聽懂了何宣藝的意思，他說的是先拍主人公，不是上來就採訪，而是先拍日常鏡頭，和主人公接觸一下，以便採訪時讓對方放下戒備。
“好，兩位護士日常都做什麼，還照舊工作就行。”應栩桐對顧莉莉和她身後的兩位護士說，然後溫柔地對何爺爺、王奶奶笑道：“兩位平時在病房做什麼還做什麼，配合檢查或者日常聊天，幹什麼都行。”
應栩桐聲音溫和，臉上掛着笑容，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連那位看似難搞的何老頭都不怒目瞥他。
應栩桐看見佟振斌和牛小博拿出無線麥，他想了一下，拿過無線麥，走近病牀，先對王奶奶說：“我先給您帶下麥克風，這個是用來收音的……”
兩位護士很有眼色，立刻過來幫忙，三個人一起給王奶奶戴麥，坐在病牀上的何爺爺發出好奇的眼色，一邊看一邊小聲嘟囔：“我、我呢？”
老年人的脾氣和心情，就像雷陣雨，忽陰忽晴，何爺爺看到自己老伴被三個人圍着，自然好奇，對別人忽視他也有些不滿，應栩桐立刻說：“我來幫您戴。”
應栩桐平時就是不疾不徐的性格，遇到難搞的人，尤其是老人，更多了一份耐心和體貼。他的職業生涯遇過各色各樣的人，他太善於裹藏自己的情緒，對什麼人拿出什麼態度。他這樣做是爲了儘快完成拍攝任務，同時使用這種智商和情商去“收服”別人，還會讓他有一種成就感。
另一邊，何宣藝默默看着他們，看着應栩桐測試麥克風的聲音，跟兩位護士溝通，讓大家不要緊張。何宣藝看着這一切，他沒覺得應栩桐喧賓奪主，佔據了自己“總導演”的位置，因爲他可以有時間，好好觀察那位主人公。何宣藝對何老頭始終有種牴觸的感覺，應栩桐的遊刃有餘，讓何宣藝可以置身事外，徹底當一個旁觀者。
何宣藝雖然是紀錄片導演，但他是一個不善於與人打交道的人，他說話直接，喜怒形於色，很多時候管不住自己的情緒，特別容易得罪人。他喜歡拍片子，不喜歡和人溝通，如果拍片子這件事可以不用和陌生人說話，那他完全會像攝像一樣，一輩子待在幕後，不與任何人交流。可紀錄片這個工種不行，何宣藝總是被迫與各色人等交流、說話，做着他這輩子最不喜歡的事情。眼下他突然發現，應栩桐其實挺適合“副導演”這個職位，從他在Y省大學和屈部長飯局上談笑風生，到他在五管村小學和支教大學生打成一片，再到此刻醫院裏他主動應對不好打交道的病人，只要應栩桐不對拍攝內容指手畫腳，何宣藝就感到，有個副導演不是壞事。
應栩桐看着何宣藝，發現對方有點走神，事實上從進到這間病房他就發現了。他的機智、情商和察言觀色，讓他對任何人的點滴情緒都能敏銳地察覺，只是他不知道這背後的原因，有幾分好奇。
何宣藝頓了一下，點點頭：“嗯，好。”
拍攝開始，爲避免穿幫，何宣藝、應栩桐還有顧莉莉都站在攝像身後，起初面對屋子裏一大幫人，兩位主人公不知道該做什麼，說話、做事都放不開，那何老頭還警惕性地瞥向不參與拍攝的三個人，尤其總是不耐煩地看何宣藝。佟振斌主拍何老頭，拍了一會兒忍不住說：“您不能總看旁邊。”
佟振斌的聲音沒有應栩桐那麼柔和，語氣也比較冷靜，這句話剛好給了何老頭一個契機，對一羣陌生人闖入生活的不滿，終於有機會可以發泄出來。他衝佟振斌嚷道：“你們要拍多久啊？還要拍多久？”
佟振斌看出他脾氣不好，沒主動接話，站在他身後的男生小護士苗欽語，立刻察覺到何爺爺情緒不對。苗欽語看有種做護士的本能，就是要安撫病人情緒，並且不讓無辜的人受到牽連，他靠近病牀一步，擋在佟振斌身前。他比佟振斌矮一點，骨架也小，他站在佟振斌身前，並不能擋住身後高大的攝像，不僅如此，苗欽語的後背還頂了一下佟振斌的鏡頭。
作爲攝像的本能，佟振斌上手護住鏡頭，擡眼望着苗欽語背影。那人穿着綠色的護士服，佟振斌進入這間病房後第一次，認真看這位男護士。做攝像的人，經常會用鏡頭代替自己的觀察，他們更在乎鏡頭裏人物的呈現、光影，更在乎單個鏡頭的構圖、景別，有時甚至會忽略了眼睛的觀察。
佟振斌看着苗欽語的背影，那人說：“何爺爺彆着急，咱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就拍一上午，再拍一小會兒吧。”
“對對，我們不打擾您，您該幹嘛還幹嘛。”
好事的牛小博接話道。他以爲能幫護士安撫病人，可何老頭厲聲對門邊幾個人道：“那邊是幹嘛的，你們看着幹什麼？！你們要看到什麼時候？”
何老頭指的是何宣藝、應栩桐、顧莉莉三人，顧莉莉趕緊說：“哦哦，不看了、不看了……我們出去待着。”
顧莉莉示意三人先出屋。紀錄片導演在拍攝時，本來就要在現場指導攝像、記錄拍攝內容，但考慮到被拍攝者的年紀、病情和情緒，何宣藝和應栩桐還是出屋了。
三人站在病房門口，顧莉莉說：“不好意思啊何導、應導，老爺子確實年紀大了，脾氣古怪，是魯醫生親自來勸說他接受拍攝的，我以爲他已經答應了，可能心理上還是有點不情願，你們多擔待。”
何宣藝沒接話，臉上表情複雜，應栩桐想了想，爲了打圓場，同時也帶着好奇問：“爲什麼他們不請護工？王奶奶年紀不小了，實在不行，我記得你昨天說他們沒有孩子，但是有一位親人，不找親戚來幫忙嗎？”
“是這樣，一開始是請護工的，但何爺爺脾氣太大，罵走了三個人，沒人願意照顧他了。”顧莉莉無奈地搖頭，“後來王奶奶的弟弟過來幫忙，老爺子脾氣倔，各種不滿意，王奶奶的弟弟也有50多了，就算是親戚也受不住這種氣啊，大吵一架後也走了。就剩王奶奶，受得住他的脾氣，勤勤懇懇地照顧他。”
應栩桐一邊聽一邊觀察何宣藝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