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清寥記 >第 7 章
    官場箴言,爲政不得罪於巨室,意兒懂這個道理。鄉紳望族長年盤踞於此,知縣卻是流水的官,宏煜必然需要那羣人的支持,所以她想,這次定沒好果子喫。

    走進簽押房,見知縣大人正伏案寫字,頭也沒擡,只讓她稍等。

    這一等就是大半晌。廳內椅座不知被搬去了哪裏,意兒無處歇腳,只能靜立原地,白白罰站。

    呈文洋洋灑灑,書寫極慢,案上擺着銅鎏金的鹿形小蓋爐,裏頭點了伽南香,有幽若之感,涼意浮淺。筆筒亦是不常見的方形倭角,黑漆爲底,嵌五彩百寶,作花卉圖案,真是奢靡雅緻。

    意兒面無表情看着宏煜。

    他握着筆桿,顯然十分專注,兩道濃眉微蹙,嘴角輕抿,一個男人竟生了張巴掌臉,雙瞳剪水,果真如敏姐說的紅脣白麪,過於標緻了些。

    意兒心想,此人不說話時倒也賞心悅目。

    一說話就令人討厭。

    她先前宣講半日,又渴又餓,這會兒站久了,腰痠腿疼,腳掌悄悄在鞋裏挪動,抽筋似的扯着皮肉發痛。無法,只得把重心放在一條腿上,過會兒再換另一條。

    宏煜像是發現她的小動作,掀起眼皮子冷冷瞥來,意兒忙趁機開口:“大人,沒什麼事我先下去了。”

    “不着急,”他慢條斯理:“再等等,我這裏很快就好。”

    你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自然不着急!

    意兒難受得厲害,有些站不住,又見他似乎沒有短兵相接的意思,便索性拉下臉來服軟,支吾說:“下官知錯了。”

    他問:“什麼?我沒聽清。”

    “……”她緩慢深吸一口氣,心中勸慰自己,冷靜,要冷靜,於是抿着嘴,手背在後面,低頭看着鞋子,滿不情願地回答:“我知道錯了。”

    宏煜此時已寫完呈文,擰眉扭扭脖子,活動肩胛,筆尖重新沾墨,低頭檢查文章,修改潤色。

    又問她:“錯哪兒了,說說看。”

    意兒皺眉認真思索,不知想到什麼,心虛地摸摸鼻子,清咳一聲:“下官只是覺得,用十六條聖諭界定人之善惡,未免太片面了些,有的宗族和鄉約甚至以此爲法,私懲濫戒,實在需要剋制。”

    宏煜沒什麼反應,意兒自言自語般小聲嘀咕:“朝廷注重教化,又並非爲百姓之益,不過是變相約束,使他們匍匐於皇權之下,做個聽話的順民罷了。”

    宏煜執筆的手頓住,擡眸怔怔望着她,就這麼打量了一會兒,有些微驚訝,但似乎並無訓斥的意圖,只是用一種審視的目光觀察她:“說了這麼多,原來你壓根兒沒覺得自己有錯。”

    意兒被他盯得心裏發毛,聞言低下頭去,不自覺地踮了踮腳。

    宏煜收回視線,喚人將呈文送去承發房謄抄,等人走了,廳裏又只剩他們兩個,他潤了口茶,肅然道:“方纔那番話,在我這兒說說倒也罷,若被外人聽見,可大可小,你最好掂量清楚。”

    意兒愣住,這才意識到自己口無遮攔說了些什麼,當下懊惱,悔之不及,可私心裏覺得那些話並沒有錯,一時矛盾糾結,擰着眉頭不做言語。

    宏煜瞅着她的表情,不冷不淡道:“你的命雖不值什麼,但好歹是條命,我這菩薩心腸,少不得提醒兩句,你若真有種,應該跑到皇上跟前,當面質疑他的權威,若沒種,就別私下埋怨,過這種低級的嘴癮。”

    意兒皺眉,有一瞬間胸膛起伏,雙耳發燙,惡狠狠瞪着他,只想立刻撲上去把這人給撕了。

    宏煜見她動怒,心情甚好,往後倚着靠背,習慣地摸着戒指上的翡翠,冷笑道:“素聞趙瑩大人心思深沉,從不在人前顯露性情,怎麼她沒教過你,百姓只需要一個情緒穩定,時刻清醒冷靜的父母官,如此他們纔會覺得安全。你本就年輕,又這般喜形於色,只怕連衙門裏的下屬也很難信服啊,趙縣丞。”

    意兒生性自傲,爭強好勝,從不輕易服軟,如今三番兩次栽在宏煜手中,倒不是因爲官大一級,而是他每次佔理,讓人無從反駁。

    好在她趙意兒能屈能伸,並非一昧逞強之輩,進不得,退就是。

    “大人教訓的對,下官今後一定謹言慎行,爭取做到心如止水,面無表情,讓您看不出我究竟在想什麼。”她說着,含蓄而端莊地微笑。

    宏煜擰起眉頭看她,十分嫌棄。這時童旺端了漆盤進來換茶,意兒早已口乾舌燥,難以忍耐,隨手截下,自己要喝。

    童旺忙阻止:“這……”他想說這是宏煜最喜愛的杯盞,從不給旁人用,但顯然爲時已晚,他只能慌張望向自家主子,然後對着意兒乾瞪眼。

    喝完茶,喉嚨終於潤了些,意兒痛快道:“多謝大人體恤。”她擱下杯子,微喘了喘,又說:“宣講一事,大人若嫌下官辦得不好,可轉交曹主簿。”

    “不必,”宏煜說:“你只管按着自己的想法來。”

    她倒是一愣,這時又聽他說:“既然已經讓那些鄉紳討厭上了,不如再來一遭,本官正好順水推舟,取締此規。不過,他們若要尋你的麻煩,我可不會替你說話。”

    意兒並不介意唱黑臉,欣欣然拱手:“那下官退下了。”

    “去吧。”

    人一走,童旺還端着漆盤呆立在那兒:“大人,這杯子……”他遲疑開口:“要不扔了?”

    宏煜冷笑:“扔了你賠我一套?”

    “那小的洗乾淨再給您倒茶?”

    “滾。”

    ***

    宏煜的呈文遞到巡撫都院,兩日後,省裏來人,押走朱槐,那廝爲求保命,很快將虧空的銀子吐了出來,而被他供出的官員也遭到審查,這些人被革職流放已是一年後的事。

    朱槐走後,宏煜曉諭衙門吏胥,若有倚勢虐民、貪污索賄者,一經查出,必當從重處置,絕不輕饒。衆人見他如此厲害,心下懼怕,有的收斂,有的離開,平奚縣也算改天換地,氣象一新。

    宏煜連着一兩個月不曾休息,此番順利接任,又料理了朱槐,心情不錯,傍晚散衙後他便帶着秦絲外出喫飯,隨行的還有梁玦等人。

    倒是沒去酒樓,僱了畫舫,一羣人夜遊小聚,沿街燈紅酒綠,樹影交錯,船中琵琶小曲,划拳喫酒,春水倒映着明月,涼風如醉。

    直到更深露重時船才靠岸,衆人散了,宏煜和秦絲留在船上過夜。方纔浸在喧囂裏,這會兒靜下來,宏煜腦子嗡嗡作響,偏偏秦絲又來纏他,明知他耳朵周圍最是敏感,非要使勁兒撩撥。手也不老實,專挑那種地方摸。

    宏煜今夜興致高,加上許久沒做過,此番藉着微醺的滋味兒放縱弄了一回。遊船輕顫,吱吱呀呀,驚走數尾鯉魚,和湖中水鳥。

    不知怎麼,那一陣亢奮過去,疲倦和空虛像夜幕籠罩下來,他皺着眉頭翻身,感覺實在膩得慌。且又略醉,突然間胃裏翻涌,他吐在唾盂裏,把今晚喫的酒菜都吐乾淨了,這才稍微舒服些。

    秦絲原是盡興的,可剛做完,見他沒有絲毫溫存之意,一個指頭也不願多碰,這會兒居然還吐了——管他是爲什麼吐的,總之秦絲覺得異常羞憤,當即冷下臉,只喚童旺進來服侍他洗漱,自己蒙上被子睡了。

    宏煜也沒在意,次日一早醒來,若無其事地告訴她:“對了,沈彥來信,說很快便要抵達平奚,到時我得煩你替我招待幾日。”

    秦絲還在爲昨晚的事情生氣,聽到這話略默了會兒:“沈彥?他帶着嬌嬌嗎?”

    “是吧。”

    秦絲垂眸問:“他們來了住哪兒?”

    宏煜說:“衙門裏不方便,他自己包船出來玩,自有去處。”

    “可我同他們不熟。”

    “以前不是見過兩次嗎?”宏煜自顧整衣:“我記得你和嬌嬌挺聊得來。”

    秦絲悶悶的:“人家成雙成對,我一個人在邊上,怪沒意思。”

    宏煜隨口道:“你不願意就算了。”

    秦絲聞言一愣,臉色沉下,屏息默然,沒再說話。

    宏煜騎馬回到衙門,過二堂,正撞見意兒從內衙出來,遠遠瞧着,步履疏朗,瀟灑自若,還當是哪家的清俊少年郎。

    “大人。”她如往常那般客套笑着,乾淨利落地拱了拱手。

    宏煜打量她,想起這人來到平奚,還從未做過女子打扮,要麼穿官服,要麼着男裝,不施脂粉,不戴釵飾,舉手投足更像個清貴驕傲的公子。他剛離開秦絲,乍一眼瞧見這樣的,只覺得清爽透徹,竟有玉樹臨風之姿,十分養目。

    宏煜隨手拍拍她的肩,難得稱讚一句:“趙大人今日精神不錯。”

    意兒聞到他身上傳來酒氣,冷不丁又被拍了兩下,沒輕沒重的,後肩生疼。她倏地皺眉,扯扯嘴角,勉強回了句:“彼此彼此。”

    宏煜將她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在眼裏,心情甚好,往那薄薄的肩頭又拍了一掌,提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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