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張東峯來義東市任職只有一年多時間,以前從來沒有在義東市工作過。所謂異己,肯定是工作一段時間、接觸一段時間後產生矛盾甚至衝突的結果,他既然在義東市連熟人都沒有,這個異己,從何而來?”
“三、所謂排除異己,肯定要有那個被排除的異己存在吧?在一年多時間裏,義東市的人事結構並沒有多大的變化。要說排除異己,被排除的人在哪裏?”
“如果沒有人被排除的話,這個所謂的排除異己,是不是隻是一種主觀臆測?”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所以對於您所說的這句話的後半部分,我所能說的只有這三點判斷。”
“至於前半部分,即專項打擊行動是假的這個話題,我想,我是比較有發言權的。”
接下來,周潛龍便舉例進行說明。
比如清元縣仁和醫院院長陳方元以慘烈墜樓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在留下的絕筆信裏,他控訴了將他雙腿打斷,以及插手醫院正常業務、挪用資金的合夥人李成剛。
李成剛及其同夥同時還侵佔集體資產巧取豪奪;強迫村民流轉土地、謀取私利;利用村街改造,謀取鉅額利潤;擅自變賣集體資產,從中謀利等違法違紀行爲。
李成剛曾對舉報者囂張地說道,有不服的去哪裏告都行,你們沒有那份能力,我花個幾千萬元完全頂得住、搞得定、不怕告,怕告就不這麼幹了。
周潛龍說他擔任專項打擊行動的聯絡員後,跑遍了義東市所轄的各個縣,感觸非常深的是,縣城很容易形成熟人社會網絡。
相互之間即便不熟悉,也很容易瞭解各自的底細。身處網絡中的某個人,如果碰到什麼事情需要找到網絡內的另一個人,一定可以不費力地找到對方。
縣公安分局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它是權力的交匯點,也是信息集散地。
說它是權力的交匯點,因爲它是縣城裏面唯一合法掌握並可施展暴力的機構。
縣委縣府如果要強力推行某項工作,就必定需要借重公安分局的力量;而社會中的各方勢力如果要順利開展活動,也必須有公安分局的保駕護航。
說它是信息集散地,因爲縣公安分局是唯一可以毫無阻力地接觸社會各個角落的機構,它本身就是一個情報中心。
在這個意義上,犯罪團伙的一些情況不可能不被縣公安分局知道。周潛龍說他接觸了很多縣公安分局的中層幹部,在掌握信息上絕對是專業的。
在一般情況下,犯罪團伙的頭頭不會以犯罪分子的臉面公開示人,他們往往註冊公司,或從事一些正當職業,許多老大都是跨行業經營。
這些老闆交遊甚廣,他們肯定可以進入這個縣的經濟圈子,和正經生意人相熟;他們也會因爲從事經濟活動的緣故,和縣委縣府領導、公安部門領導相熟。
犯罪團伙生存的基礎是暴力,但是純粹以暴力爲主的犯罪團伙幾乎不存在。
犯罪分子基本上都是草根出身,不太可能出自大資本,也沒有多少文化知識,這就註定了這些犯罪團伙只能從事一些低端產業,比如經營賓館、娛樂場所、長途客車運營、建築拆遷等行業。
這些產業基本上都是勞動密集型產業,也需要和各方打交道,犯罪團伙因此具有一定優勢。
比如,賓館、娛樂場所往往是灰色產業的聚集地,一般生意人不願意冒風險,排除干擾的最好辦法是和那些有勢力的地方力量合股經營。
再如,這些年大城市資本開始大舉下鄉,各個縣城都在開發房地產、建設工業園區,實力雄厚的老闆們只要做一些資本運作,進行產品營銷即可,根本不在乎低端產業的一點小利益。
這些高端行業要想在縣城順利進行,又少不得低端產業的配套。比如碰到徵地拆遷問題,大企業的老闆和員工當然不願意去碰撞這個矛盾,既麻煩又耗時,於是將相關業務“轉包”給那些犯罪團伙開辦的所謂“拆遷公司”是最保險的做法。
另外,犯罪團伙從事的產業大多具有一定的壟斷性。這個壟斷產業或者是由於地域閉塞造成的,或者是由於產業單一造成的,抑或是由資源稀缺性所形成的。
總之,只要稍微用點暴力威脅之類的手段,犯罪團伙便可以方便快捷地控制這個產業。
長途班線的營運需要縣一級交管所頒發客運許可,這就決定了每條線路可營運的客車數量是相對固定的,客運利潤有保障。
有資金實力營運客車的老闆不少,但能夠有效管理線路的老闆卻不多。
爲了避免被滋擾,絕大多數老闆都願意和某些犯罪團伙合股。他們之間分工明確,檯面上的老闆負責規範經營,犯罪團伙維護壟斷市場的經營秩序。
清元縣曾經發生過出租車司機圍堵縣委縣府大樓的羣體性事件,原因是一位出租車司機被一位客車乘務人員打了。
很多人都心知肚明,這位“乘務人員”的行爲是當地某個犯罪團伙授意的。
桐胡縣的米粉批發曾經被某犯罪團伙所控制。
桐胡縣的老百姓喜歡喫米粉,尤其是早餐,米粉的銷量極大。可以想見米粉雖然不起眼,但利潤卻可觀、有保障。
然而,全縣大部分米粉都來自於縣城幾個大型的批發店。這就意味着只要控制了這幾家店的米粉銷售,全縣米粉的壟斷利潤就容易獲得。
當地犯罪團伙派幾個混混上門給這幾家店的老闆“做工作”,要求每斤統一提價一元。這一元的額外利潤交給犯罪團伙。
這額外增加的錢,在無形中增加了米粉店的實際利潤,也增加了老百姓早餐的負擔,犯罪團伙卻從中獲取了可觀利潤。
土石方工程的利潤上升,則與近些年來縣城房地產熱有直接關係。縣城房地產除了一兩家外來大公司外,很大一部分由本地資本投資的房產公司進行開發。
無論是本地資本還是外地資本,其大多數下游產業土石方工程都由具有犯罪團伙背景的公司來承擔。
土石方有兩個直接相關的壟斷業務:河砂石開採和拆遷。
河砂石開採是土石方工程的重要基礎,之所以容易被壟斷,與這一產業的資源稀缺性有關:它同樣受到相關部門的嚴格控制,一般老闆難以進入這一領域。
至於拆遷業務,大家心知肚明,因爲只有暴力才能“突破”釘子戶抗爭難題:在機關單位對於使用暴力越來越慎重的情況下,拆遷公司的非法暴力已經成爲一些地產商的依靠。
犯罪團伙要長期生存、“發展”下去,需要解決幾個問題。
一是來自團伙內部的鬥爭。團伙之間、老大之間,如果競爭失序,就有可能兩敗俱傷。
二是來自精英網絡內的變化。一個老大過於囂張,或其保護者意外落馬,都有可能招來滅頂之災。
三是來自產業經營的能力,如果經營不善,也可能導致犯罪團伙難以爲繼。
一般而言,在縣城中,總會有幾個相互競爭的團伙勢力,他們之間呈現出不同的關係。
如果只有一個老大,則老大需要處理其內部不同力量之間的關係,也需要審慎處理代際交替危機。
如有幾個勢力相當的老大,他們很可能劃界而治,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產業由不同的人馬進行控制。
最後,周潛龍說道對於這些犯罪團伙進行打擊,怎麼能說是做秀?做假?
退一步說,就算是作假、作秀,是搞業績工程,那我要說,義東市的老百性,肯定歡迎這樣的業績工程,歡迎這樣的作秀。
儘管周潛龍覺得自己的這些話對省城的調查組應該可以起到一定積極作用,同時,他也相信這類調查,調查組成員往往戴着有色眼鏡,不在於被調查對象說了什麼,而在於調查者需要什麼。
調查尺度的把握,完全不在談話對象,而在談話者的主觀傾向。對於這次調查,周潛龍絲毫不覺得樂觀。
幾天後,就像神祕到來一樣,省城調查組又神祕離去。
周潛龍甚至不知道省城調查組是什麼時候離開義東市
奇怪的是義東市委市府竟然風平浪靜。
讓周潛龍感到驚訝的是,他居然聽到一種傳言,說是這個調查組,實際上是張東峯自己向省城要求來的。
聽到這種傳言,周潛龍真想放聲大笑,說這話的人,實在太弱智了吧?
張東峯正處於仕途最艱難的時期,省城調查組讓他如此狼狽、如此被動,他會主動請一個調查組來給自己製造麻煩?
如果真的這樣做,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張東峯爲什麼要這樣做?
當然,張東峯的情緒沒有絲毫變化,一如既往地忙着各項工作。
最不安的倒是周潛龍,他似乎被人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