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寢食難安,夜不能寐了,他爲何不搬店換個地方呢?他寧願在店裏放着駭人的棺槨,養着一具不知會不會失控的屍人,卻從未想過要換個地方。

    爲何?

    是不想換?還是沒法換?

    是他捨不得這處地方?還是出於某種緣由,無法離開這個地方?

    烏行雪眯起了眸子。

    ***

    掌櫃只是眨了一下眼,便感覺一陣料峭寒風從頸後掃過。緊接着,那吹髮可斷的劍刃就到了他喉嚨口。

    上一刻還挾着封家弟子的烏行雪,這一刻已經到了他身後,快如鬼魅。

    他聽見烏行雪低聲問他:“害怕這裏,又不離開這裏……你是在守着什麼嗎?”

    這一句問話,就像給封袋劃出一道口子。

    掌櫃眼神又亮了一瞬,周身巨震,就像忽然從長久的夢中驚醒。

    他抖着眼皮張了張口,似乎竭力想說出什麼來,卻又抿上了脣,艱難地搖了一下頭。就好像他是想說的,卻被某種東西束縛着不能說,甚至還得否認,表達着相反的意思。

    這反應着實詭異,卻證實了烏行雪的猜測。

    他先前聽這掌櫃絮絮叨叨,以爲是對方天生多話。那小姑娘吞喫生父也好,少爺吞喫書童也好,明明幾句話就能講清,掌櫃卻偏偏要從“後院生出玉精”開始說起。

    現在想來,就好像他在能說的界限之內竭力說着,試圖讓聽的人明白背後隱晦的含義——這個地方不一般,但我卻不能走。

    烏行雪又問:“你是在守一樣東西,還是一處地方?”

    “誰讓你守的?”

    “還有……”

    蕭復暄會在那裏嗎……

    掌櫃又竭力張了一下口。

    或許在這些年裏,他將同樣的話絮絮叨叨說給過許多人聽,但聽到的人要麼驚慌、要麼忌憚,始終無人深想。

    如今,他終於碰到一個問出這句話的人,所以無論如何得也要再多說一句。

    就聽掌櫃用極爲嘶啞的嗓音,艱澀開口,問了烏行雪一句話:“你知道……這地方爲何會叫做……落花臺嗎……”

    烏行雪一怔,腦中跟着閃過一句:

    「你知道,那地方爲何會叫做落花臺麼?」

    ***

    那是仙都的某一個長夜。

    還是靈王的烏行雪辦完事回到坐春風,打發了兩個嘰嘰喳喳的小童子,帶着一壺上好的玉醑,翻上了瑤宮高高的玉檐。

    檐邊浮着白霧,他支着一條腿倚靠其中,像是坐在遊雲之端。

    他喝了三盞酒,有了些懶洋洋的睏意,便枕着手肘仰躺下來,順手掩上了常戴的面具。

    結果沒多久,他就聽見玉檐有動靜,像是有另一個人也上來了。

    腳步從玉檐另一端走過來,在他身邊停下。

    過了片刻,他的面具被人掀開一些。沒掀全,只從下頷處擡了一角。

    接着,蕭復暄的嗓音響在夜色裏:“你喝了我的酒。”

    烏行雪上半張臉依然掩在面具裏,他懶得動,也沒睜眼,就那麼輕聲慢語地回了一句:“你簡直不講道理,我這玉醑一共有三壺,兩壺是我自己的,一壺是從你那裏順來的,你怎麼知道我喝的哪一壺。”

    蕭復暄答道:“聞得出來。”

    仙都的夜風掃得人耳朵癢,面具也有點鬧人,烏行雪眯了眯眼。

    他撐坐起來,掀了面具,拎了酒壺遞給身邊的人:“還你。”

    蕭復暄沒接,道:“下回還我整壺。”

    烏行雪睨了他一眼,屈指敲了敲玉檐。兩個小童子便從屋裏顛顛跑出來,站在屋檐下仰着臉喊:“大人,有何吩咐?”

    烏行雪衝他們道:“再給我拿一壺玉醑來,天宿讓我還他。”

    兩個小童子揣着袖子,齊齊轉眸看向蕭復暄,深得他家大人真傳,道:“堂堂天宿,如此小氣。”

    烏行雪支着腿在那笑。

    蕭復暄垂眸看着那倆小的,不鹹不淡地說:“再大氣點,我那南窗下要被人搬空了。”

    “……”

    小童子理虧,回不了嘴,跑了。

    烏行雪本着半壺也是還的道理,硬是給蕭復暄也斟了三杯。

    等蕭復暄仰頭喝完,卻見烏行雪指着仙都之下的某處人間山野說:“落花臺好像上燈了,今日是三月初三?”

    蕭復暄:“你說人間歷?”

    烏行雪道,“嗯,應當是,那個山市三月初三點燈開市,十分熱鬧,我偶爾碰見會去看看。”

    蕭復暄看向那片在靈王指點下隱約可見的燈火,他對那裏有些印象,曾經不經意間進過那片羣山,但當時不是季節,沒見到山市。

    烏行雪看了一會兒,道:“你知道,那地方爲何會叫做落花臺麼?”

    蕭復暄轉頭看他:“……爲何?”

    烏行雪說:“那裏很久以前有過一棵神木,比靈臺還要早,它所長之地遍生玉精,落花的時候綿延十二里,所以叫做落花臺,現在那裏還有一些玉精殘留呢。”

    許多神仙對神木都略有耳聞,但所知極少,有傳聞說那神木有起死回生之效,也有傳聞說那是假的。唯一不變的傳聞是,靈臺出現後,神木便不復存在了,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後來的世人常會納悶,爲何一片少有花木、後來以山市聞名的地方,會叫做“落花臺”。

    蕭復暄看了烏行雪一眼,問:“那你是從何得知落花臺的由來的?”

    烏行雪說:“我最初就生在那裏。”

    ***

    因爲掌櫃那一句話,烏行雪零零碎碎想起了一些關於落花臺的話,再聯想掌櫃客店後院突然新生的玉精……

    他頓時知道這裏守的是什麼東西了,也知道蕭復暄身在何處了。

    或許那棵神木並不是真的不復存在,只是出於某種原因,被靈臺天道封禁了起來。

    他不知道蕭復暄是如何被納進去的,只知道現如今再想進去,就只能找到那個禁地的入口了。

    烏行雪猛地擡眼,問掌櫃:“你那生出玉枝的石縫在哪裏?”

    既然玉精是跟着神木的,那麼盯着那新生玉枝總不會出錯。

    掌櫃乾巴巴道:“院裏。”

    這家客店的院子也是依山而建,分三階,繞着整個客店形成一個半包的圈。

    一階打了水井、搭了涼棚,四周都壘着山石。另兩階種了些多福多吉的樹,樹下也壘着山石。

    偌大的院子到處都石頭、石板,也到處都有石縫。

    但他偏偏得找到最準確的位置,畢竟禁處若不想被人覺察,入口定然不會大。

    烏行雪掃了一圈,問掌櫃:“哪邊石縫?”

    掌櫃伸手一指左處,烏行雪朝他所指方向看了一眼,乾脆利落轉頭就走,朝一個全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掌櫃:“……”

    既然是禁處,既然掌櫃身受限制,不被允許說什麼。那麼他所指的地方定然是假的。

    這種假地方,定然是離真地方越遠越好。所以掌櫃雖然不能直說,烏行雪卻能推出個所以然來。

    他走了一段距離,又問一次掌櫃。

    這次掌櫃略頓了一下,指了偏東南處。

    他本以爲對方會朝偏西北處摸過去,結果這回烏行雪又信他了。不偏不倚,就朝他所指的東南處走去。

    掌櫃:“……”

    幾次三番下來,掌櫃不行了,烏行雪倒是拿捏得精精準準。

    最終,他站在了一處極不起眼的石堆邊。

    那就像是院牆常受風吹雨打剝落下來的石塊,就那麼亂糟糟地堆在角落裏,無人打理,以至於爬滿了苔蘚,幾乎見不到縫隙。

    烏行雪擡手摸了一下那截斷牆,轉頭問那幾個封家弟子:“各位,會憑空開一道口子嗎?動靜小一些的那種。”

    封家弟子面面相覷,他們似乎還在消失之人是蕭復暄的衝擊中,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

    尤其是領頭那位姑娘。她手裏拿着幾張覓魂符,還沒來得及寫下蕭復暄這個名字,就已經沒有必要用了。

    她聽了烏行雪的問話,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可以試試,可若是開不了呢?”

    烏行雪看着他們道:“那我就只能把動靜鬧得越大越好了。”

    索性大開大合,將幻境影響到快要崩塌破滅時,那些相對堅硬穩固之地,應當就是最蹊蹺的了。

    烏行雪越想越覺得這辦法可行,當即便要動手。

    那一瞬,落花山市高邈的夜晚忽然濃雲瘋漲,電閃雷鳴,就連那堵塌了一半的院牆也開始猛烈顫動,就像極寒冷時控制不住打顫的牙。

    烏行雪蒼白如寒冰的手指已經曲了起來。

    他運了滿身氣勁正要狂涌而出,便感覺一隻手于山霧中伸出來,握住了他。

    他怔然道:“蕭復暄?”

    下一瞬,他曲起緊繃的手指放鬆下來。

    濃霧撲面而來——他被那隻手拉進了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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