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率軍進攻烏特的時候,總管恩和留在營地看家。

    說看家也不準確,他正忙碌指揮侍從佈置各種東西,包括熱食,熱水,還有盛京帶來的首飾衣裳,裝了滿滿一整箱。醫者隨時待命,中央大帳進進出出不得閒,直到佈置再無遺漏,恩和鬆了口氣,“行了,你們退下吧。”

    侍從齊聲應下,有人猶豫一瞬,大膽地問:“這些……都是給姑娘備的嗎?”

    出征在外,誰見過這個架勢?就連幾位福晉也不能隨意進中央大帳,還得探聽總管的口風。

    這位卻不一樣,總管恨不得把好東西都搬空,還帶了御廚來!

    “什麼姑娘?是主子。”恩和皺了皺眉,敲打道,“都給我都提一百個心,不能有半點怠慢,這位主子身體弱,要有個受風受寒,大汗饒不了你們。”

    見他沒有說笑的意味,侍從皆是一驚,暗暗警醒起來:“是。”

    大汗寵愛是最要緊的事,何況連恩和總管都得小心伺候,他們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能讓大汗親自去尋,難不成宮裏要多一個福晉了?

    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軍帳,氣息冰冷肅殺,吉雅手腳發軟地握緊繮繩,勒令馬停下。

    海蘭珠被抱着落地,眼尾一片暈紅,殘餘點點水光。飄揚旗幟映入眼簾,她才堪堪回過神來,是真的,不是做夢!

    她不再是禮物,也不再是烏特的人了。

    “從今往後,再無人敢議論你。”恍惚間,話語如驚濤駭浪般閃過,以強硬姿態擊碎死水般的湖面,海蘭珠微垂下眼,躲閃着不敢看皇太極。

    皇太極任由她這般,手輕輕放開細腰,壓下不捨,含了一抹笑。

    雙腿剛落到實處,就見一個白矮男子疾步而來,三十多歲的模樣,神情急切與驚喜交織:“格格,您回來了?熱水喫食已經備好,還請奴才爲您接風洗塵。”

    餘光注視大汗,見他默不作聲地點點頭,恩和心下一定,隨即親切地轉向吉雅:“這位便是陪伴格格的吉雅姑娘吧?快隨奴才一道來。”

    這樣熱情的語氣,還有久違的稱呼,和皇太極的攻勢一樣,叫海蘭珠有了片刻怔愣,吉雅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來不及說些什麼,就被簇擁着進入大帳,入眼一個姑姑打扮的侍女,瞧見海蘭珠失神一瞬,暗贊真是滿宮女子都比不上的好顏色,又很快恢復常態,牢記總管“不要嚇着姑娘”的囑託,幹練地福了福身:“奴才博敦,見過格格。外頭冷,博敦這就伺候主子沐浴洗漱。”

    彷彿按了快捷鍵般,一環接着一環,海蘭珠望着博敦,有些無所適從。

    哪用得着那麼多人伺候?

    她早就習慣寒冷飢餓的日子,而今大帳這般寬敞,暖意自四面八方竄來,從地府到天庭不外如是,讓人惶恐,也讓一顆心落不到實處。

    頰邊紅暈更明顯了些,海蘭珠輕聲婉拒:“多謝姑姑,讓吉雅陪着我就好。”

    她這一天說的話,比往日一年還多,聲線清泠泠的,彷彿帶着勾。博敦彷彿早料到她會這般回答,再次福身道:“這是奴才的職責,何況吉雅姑娘也要浸泡熱湯,仔細洗洗,洗去所有的穢氣纔行。”

    吉雅跟着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海蘭珠聞言一怔,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指尖捏着深灰大氅,長睫輕顫了顫:“它……”

    “奴才明白。”博敦沉穩的臉龐露出笑容,“大汗的衣裳,清理過後自是掛在外邊,格格想什麼時候見就什麼時候見,想什麼時候用就什麼時候用。”

    熱氣嫋嫋蒸騰,博敦服侍海蘭珠入水的時候,對破損的嫁衣恍若未見,疊完放在角落裏。

    主子的身姿如同樣貌,她的腦中浮現一個詞,天賜。

    目光掠過脊背紅痕,這是麻布長年累月摩擦的痕跡,還有手腳的凍傷,熱湯逐漸緩解的僵冷……博敦神色越發嚴肅,時辰一到便擦乾烏髮,遞上柔軟的中衣和外裳。

    淺紫旗裝嵌着絨毛,上有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她問:“格格,穿這件可好?這是大汗親自吩咐的。”

    眼眸充斥溼漉漉的水汽,視線停在繡滿金線的芙蓉上,海蘭珠指尖一蜷,輕輕點頭。

    穿好衣裳,簪上配套的粉玉珍珠,等到打扮完畢,博敦暗吸一口涼氣,這回失神得有些久。

    長生天,沒有用粉就美成這般,布木布泰福晉還算滿蒙第一美人嗎?

    到底是浸淫宮廷、見慣風浪的人,她連忙端來食盒,一層層打開。量不大,都是些營養豐富、易克化的喫食,且是雙人份,博敦溫聲解釋:“您和吉雅姑娘先養一養胃,等太醫診治過後,食譜便能更換了。”

    出征在外,飲食如何也比不上宮裏,恩和特地招來健壯的廚子隨軍,正是爲了這點。眼看海蘭珠坐在案前,吉雅也沐浴完畢,博敦匆匆掀開帳,去請外頭候命的太醫。

    大帳瞬間恢復寂靜。吉雅身穿暖和無比的加絨旗裝,揪着衣襬顫聲問:“我不是在做夢吧?”

    飯香氣縈繞鼻尖,這是從前科爾沁也沒有的美味。耳邊傳來陣陣轟鳴,海蘭珠眼眶緊跟着一熱,望向侍女乾淨的臉蛋,輕輕道:“不是做夢。”

    吉雅笨拙地捧起碗筷,小心翼翼地嚐了口。

    她像靈魂出竅似的嚥下,訥訥地說,“格格,您和大汗……”

    大汗是喜歡格格嗎?還有四年前那夜,難不成不是圖林那個畜牲?!

    海蘭珠不知怎麼回答纔好,心尖發緊,眼尾飛上一抹紅,“……喫飯。”

    “大汗,我們在烏特發現了這個。”

    知曉主僕倆不會自在,皇太極忍住念想,去了議事的大帳。那是幾封蓋着寨桑印記的警告信,看看日期,自海蘭珠嫁來烏特,每年都有。

    “科爾沁。”皇太極唸了一遍,語調毫無溫度,輕飄飄放在旁邊,“欺辱她們的,都有誰?”

    “奴才一一拷問,半數人都有牽扯,領頭的是首領妻子,塔娜。”親衛低聲彙報,“還有首領圖爾渾,請大汗示下。”

    皇太極雙目陰鷙:“後日開拔察哈爾,我要他們受盡折磨,不得解脫。”

    親衛面目一肅,拱手退下,轉眼恩和快步走進,“大汗,太醫把完脈了,這是溫補的藥方,您瞧瞧。”

    不消皇太極問話,他匆匆開口:“侍女還算健康,太醫說她天生能扛,就是餓得消瘦……除了凍傷,格格看去沒有大毛病,實則寒氣入體,脾胃受損,沒個三五年養不回來,若想生小主子,少說也要兩年。”

    寒氣入體,脾胃受損。

    皇太極看着藥方久久未語,恩和垂下頭,心間漫上苦澀,恨不能把烏特全族翻來覆去地揚鞭凌遲!

    “能養回來?”

    “能養回來。”

    皇太極睜眼又閉上,啞聲道了句:“好。”繼而站起身,“我去看看她。”

    若真於身體有害,不生又如何?收養一個便是。

    就在此時,帳外傳來通報聲,“大汗,十五貝勒求見。”

    多鐸?皇太極鳳眼一眯,“讓他進來。”

    多鐸步伐急切,額間尤帶汗水,眼睛灼灼發亮。見大汗淡淡看着他,不似從前耐心,一臉“有事快說”的模樣,原本張揚渴望的氣焰一滯,張張嘴叫了聲:“四哥。”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皇太極靜等他開口。那頭多鐸一愣,簡直抑制不住懊惱,又是氣恨自己破例叫哥,又覺得丟臉面,終於把話完整說了出來:“烏特已經清理完畢,弟弟看上一個紅衣姑娘,想要娶她爲妻。”

    烏特……紅衣?今兒穿紅衣的又有幾個?!恩和呆住了。

    皇太極重回案前,表情帶了似笑非笑:“你說誰?”

    壓迫席捲而來,大帳瀰漫的煞氣與出征前日沒什麼不同,多鐸動了動脣,親哥的警告現於眼前,氣焰瞬間弱了下去,“一個、一個烏特的姑娘。”

    皇太極恍然大悟:“莫不是烏特的首領之妻,名叫塔娜的那個?”

    “不是本汗不允,而是塔娜惡毒醜陋,又快沒了命,不值得你喜歡。”迎着多鐸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沉聲道,“這樣的人,怎配做貝勒福晉?你還年輕,又何必委屈自己,眼光擦亮些纔好。”

    多鐸:“……”

    塔娜他知道,這女人一路哭嚎不休,嗓音尖銳又晦氣,還是他親自踹暈的!

    恩和眼睜睜看着十五貝勒的臉蛋變紅,氣的。

    然後大汗一笑:“這樁婚事,我不同意——四哥要去看你嫂嫂了。方纔你也見過,她叫海蘭珠,是科爾沁尊貴的格格,即將成爲本汗的福晉,多鐸,可有祝福的話對四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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