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仗劍行 >第 169 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等人間等白頭

    山腰已是春意曉聲熙萬物,武當山頂卻仍是一片霧靄白雪的仙境景象。只是三清宮門前的大廣場一月前被一名黑衣老者一腳踏碎了半邊,修繕至今仍留有痕跡,免不得有些大煞風景。

    馬無奇拎着竹掃帚路過廣場時都不忍心多看一眼,若小師弟未下山遊歷,哪兒輪得到那老頭兒在武當山撒野,還是供奉着三清祖師的三清宮門前。想必當時天上的祖師爺都氣紅眼了,否則怎會驚動小珠峯上閉關四十年的師叔祖。

    扛起竹掃帚,馬無奇拾階往山下去,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小聲絮叨起來,“你說這小師弟的桃花緣是好是壞?紫竹觀前腳剛走了個白衣洛陽,後腳就住進來兩位江湖女俠,那黃衫女子尤爲美豔動人,我看與那小話本上寫的野狐精怪差不離,在朝蠱惑君心,在野魅惑人心,在山嘛怕是要壞吾輩道心。哎呀,這紫竹觀怕是許久都難有清靜咯,嘿嘿,也不知小師弟若知曉他的紫竹觀成日給旁人鳩佔鵲巢,那得氣成什麼樣。”

    今日正值二月二龍擡頭,上山人卻修下山道的武當山亦不免俗,山下有“二月二,照房梁,蛇蟲鼠蟻無處藏”的諺語,這不馬無奇就扛着掃帚來爲兩位久居山腰的女俠打房梁來了,至於醉翁之意在不在酒,那便天知地知,馬無奇自知。

    要不說這位在將軍府大顯神通,桃木斬惡蛟的中年道士沒有半點仙風道骨,滿身的市井氣,又扛着掃帚,遠遠瞧見這麼個人從紫竹林走進來,秦唐莞直以爲是上山的香客又走錯了道。再定睛一看,瞧見那身靛青的道袍時才認出了馬無奇。

    放下掃帚,遙遙作揖一拜,馬無奇這才堆着笑臉走近跟前,道:“今日二月二,貧道特爲二位姑娘送來符帚,這些時日給二位送餐食的女冠已下山嫁人去了,又怕剛上山的小道童冒失不懂規矩,故而由貧道代勞。不知這打梁一事由貧道來做,還是二位姑娘親自上陣?”

    一身淡黃裙衫,披了一件雪貂坎肩更襯着姿容美豔的秦唐莞微微一笑,接過中年道士手中綁了黃符的掃帚,柔聲道:“此等瑣事就不勞道長費心了。”

    盯着女子目不轉睛的中年道士尤不自知,一旁忍耐多時的祁連山莊二小姐冷不丁道:“所以世人才說你們這些上山躲清靜的道士修僞道,六根還不如和尚乾淨如何修己修身,首陽山也從未有女子入山的先例,依本小姐看,你們武當山遲早要被天師府壓的擡不起頭來。”

    支個攤子往街頭一坐就與神棍一般無二的中年道士也不惱,笑臉依舊道:“二小姐有所不知,武當山歷來便不收女冠,如今這些上山的女冠大都出身豪閥世族,乃是受了陛下之意入山修身養性。這些女子不願上山清修,武當山也不願違抗聖意,但武當山應承她們,時機成熟時便由得她們下山還俗。我不入山,山不就我,我若入山,山來就我。此乃武當山爲世之道,亦是這些女子的處身之道。”

    秦歸羨仍是沒給中年道士好臉色看,冷聲道:“本小姐最不愛聽禿驢道士講的道理。”說着,她一把拉過秦唐莞的手,“姐,咱們走,懶得與臭道士廢話。”

    寵溺多過無奈的秦唐莞任由被拉拽着往觀內去,但仍不忘轉頭微微垂首朝那名好脾氣的中年道士致歉。

    馬無奇拍了拍臉頰,神色有些頹然,他轉身望向那片不如原先那般茂密的紫竹林,幽幽嘆息。

    悔不該多看了兩眼啊!原本可結下的善緣,莫名就變成了惡緣。

    走向竹林小徑,馬無奇負手垂頭,喃喃道:“還是話本里說的對,山下女子猛如虎,講不通道理啊,不如上山修天道,九天之上有仙子。”

    秦二小姐看着身子骨孱弱卻一絲不苟舉着符帚敲打房梁的秦唐婉,有些無可奈何。於是上前奪過了她手裏的符帚,繼續打梁的活計。秦歸羨有武藝傍身,身形又比略顯嬌小的秦唐莞高出一些,沒費多少功夫,便將紫竹觀前後的房梁都敲了個遍。

    打完最後一間廂房,秦歸羨揉着肩膀走出房門,將符帚隨手擱在門邊,拍了拍手便見立在門前端着盆水來給她淨手的秦唐莞。

    洗淨手,秦歸羨低頭看着給她仔細擦手的女子,心中憋着的那股氣愈發沉悶。

    前年武當山的佛道之爭,以佛道兩教領頭人物一同飛昇而莫名收場。不僅江湖炸開了鍋,天下更是一片譁然。隨後乘興而來的各大宗門,紛紛敗興而歸,連夜下山的不在少數,皆不願在武當山多待一日。

    祁連山莊自然也在其中,只不過那個身爲山莊長房長孫的男子下山前,來紫竹觀見了她這個不孝女一面,無甚旁的囑咐,只道莫忘了歸家便好。在紫竹觀的這些時日,素來以家業爲重的秦二小姐不曾有過半點歸家的念頭,甚至覺着若能與秦唐莞浪跡江湖一輩子,再不回山莊也罷。因爲那個家,她回得,已嫁做人婦的秦唐莞卻回不得。

    可瞧見那個她該喚一聲父親的中年男子兩鬢漸染霜白,秦歸羨猶豫了。孃親早亡,不曾納妾也不曾再娶,膝下又無兒,唯有她一個子嗣的男子在明爭暗鬥不斷的山莊裏該是如何的孤獨無助?但她若回了山莊,秦唐莞該如何,這個自幼父母雙亡過繼給長房的苦命女子便該任人擺佈,一生都只做一枚爲山莊謀利的棋子?

    秦歸羨閉目微微晃頭,想將這些不該有的雜念統統趕出去。

    秦唐莞瞧見她古怪舉動,不由問道:“怎麼了?可是方纔打梁時灰塵落了眼?給我瞧瞧。”

    秦歸羨握住那雙覆在她臉頰上的手,緩緩睜開眼,笑容苦澀:“其實早在一月前,我便知曉陳知節來了北雍,但我不想告訴你,你可怨我?”

    心思溫醇的女子柔柔一笑,輕撫那張臉龐,柔聲道:“我若說那日你在紫竹林與馬道長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可怨我?”

    秦歸羨愣了愣,搖頭輕笑。

    秦唐莞拉過她的手,一面牽着她往常住的那間廂房走去,一面輕聲道:“你若早些告訴我,有些話我便可早些與你說。”

    秦歸羨腳下一頓,卻被身子骨柔弱的女子拉着繼續往前走。

    “平日裏你在外走南闖北,見人遇事不知比我多了多少,可卻不及我這籠中雀看人眼光獨到,不若你怎會看不出陳郎志不在兒女情長。我提及他,你不許不高興,至少這回不許。陳……陳知節此人在莊子裏時便沉默寡言,雖名聲漸起卻從不結黨營私,又有遇上不平事便要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所以他知曉我不願嫁去黑水郡時便私下裏謀劃了一場私奔,他爲我如此不顧前途,換做任何一個女子都要動心,於是便想着跟了他也好,至少不再是你的拖累。羨兒,我知曉你的心意,可那時你若爲我棄山莊而不顧,我定然不會跟你走的。我本就不是秦家人,他們要罵便罵好了,我不在乎,但我萬萬不能讓你做那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孫。”

    秦歸羨停下身形,眼眶泛紅,不肯再往前踏出一步。

    秦唐莞輕聲嘆息,轉身望向那個青梅竹馬的年輕女子,在外她是獨當一面,將來可接掌祁連山莊的二小姐。在家卻是個潑皮耍賴,一言不合就要耍大小姐脾性的小姑娘。可如今,這個只會賴在她懷裏討歡的小丫頭長大了,能爲她遮風擋雨了,她卻害怕了,退縮了。生怕有一日,她與她,皆是萬劫不復。

    可秦唐莞明白,這一日,遲早要來。

    她望向北邊,輕聲道:“陳知節若在長安城,我便會一直等着他。可他去了北雍,我便不等了,也等不到了。”

    秦歸羨驚喜交加,強壓下心頭激盪,忙問道:“此話當真!?”

    女子柔柔點頭,眉宇間的笑意卻是淒涼。

    她道:“在閨閣裏等了十八年才踏出山莊,又在心裏等了十八年纔等到了你,羨兒,我不怕,在武當山也好,在北雍也罷,哪怕在這人間等一輩子,等到白頭,我也等你。”

    秦歸羨的嘴角僵在勾起又未勾的時候,猶如那份喜悅未上心頭便迎來當頭一棒,她死死拽住女子好似柔弱無骨的胳膊,不可置信道:“你要趕我走?”

    不顧五指嵌入皮肉中的疼痛,秦唐莞緩緩靠入她的懷中,倚在她的肩頭,嘆息道:“再多陪我些時日,足夠餘生念想便好。”

    秦歸羨面目猙獰,狠狠將這個女子揉進懷裏,許久不曾鬆開。直到秦唐莞因窒息而漲紅了臉,她才鬆懈了幾分力道,但仍是不甘心道:“唐菀,這一回,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等我獨掌山莊大權,便即刻接你回家,到時誰再敢說你半句不好,我就逐他出莊!

    女子緩緩閉眼,嗓音輕柔的道了一個好字。

    秦歸羨看着幾步之遙的房門,忽然打橫將秦唐莞抱起,惹來女子一陣嬌呼。

    不是想要餘生難忘的想念嗎?今日我便讓你終身難忘。

    門被重重合上,秦歸羨將女子輕緩放在牀榻上,擡手解下牀幃。

    秦唐莞看着落下的紗簾,緩緩隔開了外頭的塵世間,眼眸明亮,笑意動人。

    二月二,龍擡頭,敲梁震牀,蛇蟻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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